阿玄摇了摇头:“无妨。叶片有被动物啃咬过的痕迹,必定无毒。”
    僰父从前曾说过,人虽为万物之灵,但那些世代栖息在深山老林中的东西们,才是真正的道法天地,它们天生就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种她前所未见的野草,味道既如此苦,蛇兽还来啃咬,必是灵药。
    这座土丘之下,息着那只曾被她救下养大的灵鹿,如今它想必早已化归土壤,她不知今日这土壤之上何以会生出这种药草,但她有一种直觉,这或许便白鹿留给她的慷慨的馈赠。
    她亲手挖掘,小心地掘采了一半,连土带泥归置好后,和庚敖将土丘上的其余杂草清理干净,最后只剩那种紫色鹿叶,留它们继续在此伴着白鹿,亦造福于这林中的生灵。
    庚敖又亲自取土,将坟丘周围因为雨水冲刷变得塌陷下去的沟渠填满,再以石压牢,一切妥当之后,一行人终于离开了。
    阿玄行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
    四周静谧无声,有风过,吹的土丘上的鹿草随风摇曳,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之声。
    ……
    三年后,这个艳阳高照的秋日,距离西华关外数百里外,在那片广袤的看不到尽头的桑原上延续了千百年的平静,被马嘶和虎啸之声打破了。各国战车和士兵列队所扬起的尘土,几乎遮蔽了半边的天空。
    这三年中,穆侯庚敖战无不胜,纵横天下,在他刚过而立的这年,于桑原召天下诸侯会盟,宋、郑、陈、卫……这些地处中原腹地的大小共计十余国,纷纷应召而来,会盟约定共尊天子,凡缔盟之国,从今往后,未得周室和盟主国的许可,不得擅自发动对盟约国的战争,而一旦遭到盟约国外的势力入侵,亦能得到盟主国的声援和保护。
    这场会盟,虽名目上立下了共尊天子,维持不战,但人人心中都清楚,这场会盟的背后,是穆国向天下宣告它真正称霸于列国的象征。
    从这一天起,穆国正式开创霸业,再无哪个国家敢独自贸然挑战它的兵势,穆侯威名,更是传遍列国。齐、燕等地域较远之国,虽未加入会盟,但各自派遣使者前来道贺,当日场面,壮观无比。
    阿玄带着一双儿女,依旧在西华关里,等着庚敖会盟归来。这日寺人余来传话,说有人来到了关外,求见君夫人。
    阿玄问清来人,沉吟了下,叮嘱春照看孩子,自己换了衣裳出来,命人将齐翚带入。
    一晃多年未见,齐翚比阿玄印象中的模样已经老了许多,不过也就三十多岁,两鬓却已微微见苍,见到阿玄,他向她行礼,态度恭恭敬敬。
    阿玄面带微笑,请他入座,他命人奉上一只他带来的宝匣,却被阿玄阻止了。
    “夜邑君寻我至此,可是有事?”
    因为他曾是息国贵族的身份,阿玄对他很是礼遇。
    齐翚注视着阿玄,忽然从座上起身,来到她的面前,朝她双膝下跪,叩首道:“翚愿倾尽财富,尽数贡献于君夫人,只要君夫人肯劝穆侯重立息国!”
    阿玄沉默之时,他又道:“翚知此行冒昧,更兼不情之请,不该在君夫人面前开口,然倘若不见君夫人一面,便是身死,亦是不甘!息国不仅是我齐翚之故国,亦是息后之故国,息后纵然不在君夫人面前提及此事,心中恐怕也有遗恨,难道君夫人便丝毫也不肯怜悯?”
    “可笑我齐翚,从前穷竭精力,只为复国,到头来依旧成空,如今天下,能助息国复立之人,唯穆侯一人耳!而穆侯盛宠于君夫人,天下更是无人不知,倘若能得君夫人垂怜,就此在穆侯面前说上一两句话,穆侯必有所考虑。倘若能有如此一天,于我齐翚,于千千万万的息国遗民,宛如再造之恩!”
    他再次向阿玄叩首,直身之时,眼中隐有泪光闪动。
    阿玄注视了他片刻,问:“倘若穆侯真的助息国复立,当扶何人为君?夜邑君请告诉我。”
    齐翚张了张嘴。
    “我的舅父成甘吗?你当也知,便是连我母亲,对他如今也早已失望,扶如此之人立国,夜邑君真认定是件好事?”
    齐翚忙道:“倘若成甘公子不妥,还有其余公族之人……”
    阿玄打断了他:“夜邑君,有一事,我一直不解,你可否告知,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复国?”
    “翚之父、祖,世代深受息侯之恩,翚生而为息国之人,死亦为息国之鬼。翚早知复国如同一梦,然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不为之奔走,愧对先祖,亦愧对息侯!”
    阿玄摇了摇头:“你可曾想过,民众真正所欲为何?不是一个名为息的国和王,而是能为他们带去安定生活,有饭吃、有衣穿的王。天下各国纷争,如今不过刚起了个头,日后只会愈发暴烈,纵然息国得以复立,以如此国小民寡之国,如何能如你所愿,于列国倾轧之中得以永继?不止息国,这天下也是同理。世上没有永世存继的国,更无永世存继的王。我敬你的孤臣之心,亦有感于你对故国的执念,只是今日,即便是我母亲开口,我也不会要穆侯再去复立一个已然不存的国家。”
    “息国气数已尽,如人之耄耋寿满,让它就此消失,岂不更顺应天道?”
    阿玄最后说道。
    齐翚神色黯然,目中的最后一点希望光芒亦渐渐消灭,终于,朝着阿玄行了一礼,哑声道:“君夫人之言,翚领受了,告辞。”
    阿玄立于关楼之上,目睹齐翚和他的随从们渐渐远去的萧瑟背影,最后将目光投向远处桑原的方向。
    唉,他若还不回来,不止一双儿女,就连她,也忍不住开始偷偷想念了。
    ……
    此次庚敖出关,阿玄嫌路远,本不欲同行,偏她那个两岁的女儿璎,一刻也不愿父亲走开,知道父亲要离开王宫一段时间,哭的涕泪涟涟,庚敖对这个娇若玉雪的女儿一向疼爱如命,当场拍板要带她同行,阿玄无可奈何,只好带着一双儿女随庚敖同行到了这里。
    庚敖那日出关之前,再三向璎保证,说数日内必定归来,两岁的女娃娃才忍着哭泣,抽噎着送走了父亲,漂亮的眼睛里含了一包眼泪,叫阿玄看的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好在儿子照快四岁了,原本顶顶淘气的男孩子,在做了妹妹璎的阿兄之后,仿佛一下就长大了,对妹妹极尽爱护之能,这几天,等着父亲归来至极,照带着妹妹玩耍,璎初次离开王宫,虽然和父亲暂别,但母亲在旁,哥哥陪着,周围还有许多她从前未曾去过的好玩的地方,渐渐终于不再天天追问阿玄父亲何日归来了,和哥哥愉快地玩耍在了一起。只是到了这两天,又时不时开始念着父亲,自从阿玄告诉她,站在关楼之上能最快地看到父亲归来,她便迷上了爬城楼,哄也哄不住。
    这日一早,阿玄带着照儿和璎又一起去爬城墙,一直玩到日上头顶,两个孩子回来后吃饱肚子,被哄上了床,没一会儿,璎的眼皮子就沉了下去,眼看快要睡着了,忽然嚷了一声“阿爹”。
    因庚敖带信,说这两日便能回,女儿冷不防的这一声娇音,倒让阿玄心口跳了一跳,以为真是庚敖回了,转头看向门口,哪里有人,再看女儿,她已经闭上眼睛,嘟着张小嘴睡了过去。
    阿玄笑了起来,看着一双儿女恬静睡颜,忍不住俯身下去,各自在他们额头轻轻印上一吻,替他们盖好被,轻手轻脚要下床时,手指忽然被一只小手轻轻抓住,转头,见照睁开了眼睛,原来他还醒着。
    “照儿还不睡?”
    阿玄便侧卧到了儿子身畔,柔声哄道。
    儿子长长的两排睫毛动了一动,睁大一双眼睛望着阿玄:“娘,阿爹快回了吗?”
    庚敖出关已有半个月了。
    阿玄点头:“是。照儿也想他了?”
    照儿不应,只把脸埋在了阿玄的怀里。
    比起阿玄这个做母亲的,庚敖对一双儿女,尤其是女儿,简直宠爱的根本不讲道理,常被阿玄数落,所以比起时常教训自己的母亲,两个孩子其实和庚敖更加亲近,只是女儿对父亲的毫不掩饰,儿子比起来要内敛些罢了。
    阿玄轻轻抚摸着儿子漆黑的发,低声道:“你阿爹这两天就回了。睡吧,娘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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