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风

    入夏后，天气逐渐转热，夜里的微风带着微微的湿润，让人无比惬意。在一个月华如水、星空如棋的晚上，天尊和尊后找个了宽敞的地方，一人一把躺椅，优哉游哉，特别会享受。
    漪华认为，天尊带自己出来看星星，诗情画意一番，这是勾搭女子的必要手段。
    直到次日，南星仙侍前来拜见，漪华听到这个名字觉得很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为了解答这个困惑，就让合欢传他进来了。
    原来是去膳房偷吃东西被打的南星。
    “小仙昨夜夜观天象，发现天象有异，特来禀告尊后。”
    漪华对这方面没什么研究，也不信这个，但人家来都来了，她又正好有空，便摇着手中的大蒲扇，温和地说：“你且道来听听。”
    南星上次见到尊后，尊后在他心目中便留下了心地善良的印象，尊后不嫌弃自己是仙侍，肯接见自己，又丝毫没有架子，顿时无比感动。毕竟在九重天里，能正眼看他的人都不多。
    “回禀尊后，昨夜的星象有些诡异，一明一暗，两道星象都都指向魔界，准确地说，是指向尊后。”
    漪华的大蒲扇停止了摇动，“我？”
    “暗处的星象，‘魔云为后，月上中天’，意思是魔界会有一位女子登上母仪天下的位置，当然就是尊后您了。但是这一道星象很淡，接着就隐去了。”
    漪华点点头，如果星象真的准的话，她可以牵强附会地这么理解，现在她是尊后，等天尊卸下六界之主的位子，她就跟“母仪天下”没关系了，所以这番星象接着就隐去了。她道：“你继续说。”
    “暗处的星象顺着来的方向隐去，一道更加明亮的星象又顺着这道轨迹出现，但是星辰更多、更亮，依然是月上中天之势，势头比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何意？”
    “小仙才疏学浅，看不大出来，但这还不是最诡异的地方……”南星说完急忙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
    漪华诧异，“你直说，我不会怪你。”
    “这……这……小仙该死！”南星这才察觉自己不小心说多了。他本来是专门过来拍马屁的，原本准备好的措辞是“尊后啊，您看，无论天上的星辰如何变幻，您永远都是最亮的那一颗，高高在上，无可撼动。”但是，刚刚不小心说多了，
    案上有几块冰镇西瓜，漪华手起刀落，“咔嚓”几声将切好的西瓜又切成了好几块。不知为何，南星听成了砍脑袋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
    漪华递给他一块西瓜，扬眉看着他，“要不要解解渴？”
    “小仙不敢。”
    “那还不快说。”
    “云魔星旁边的星星不一样！”南星慌不择言。
    “啊？什么意思？”漪华皱着眉头，“你说的云魔星是我？”
    南星抿了抿发白的嘴唇，颤颤巍巍道：“小仙的意思是，云魔星两次升入高空的途径不太一样，所以它旁边的星星也不一样了。”
    天象之说，本就虚妄，漪华半信半疑，又问了几句，南星含糊地回答了几句，也没说出个甲乙丙丁来。漪华也没亏待他，赏了他两只把玩的纯金小牛。
    闲话之时，漪华把天象之事说与天尊，天尊道：“昨夜星象，确实如此，南星还跟你说了什么？”
    “云魔星旁边的星星不一样……”漪华回味着南星的这句话，胡乱猜测道：“意思是我跟你和离成功了？”
    “你说什么？”京墨把大蒲扇朝她扔了过来，毫不留情。
    漪华肩膀吃痛一声，又毫不客气地砸了回去，委屈道：“我猜的嘛！人家都算出我母仪天下的命格了，但我旁边的星星不一样，说明帝星不一样啊。不过我也不太相信，还有哪颗星星比你的更亮呢？”
    京墨的眉梢稍稍舒展。这样的星象，没有人比他更加明白了。南星说得不错，漪华猜的也没有错，暗的星象里，云魔星旁边那一颗是饮歌。
    合欢缓步走进来，轻轻放下一把小小的团扇，悄悄把大蒲扇收走，却被漪华一把按住，“干嘛又要收我的扇子？”
    合欢轻声道：“尊后，这把蚕丝雀羽团扇轻巧雅致，想来更适合尊后。”
    “大蒲扇凉快啊，拿来。”
    合欢不敢多言，默默的下去了。
    京墨忍不住笑出了声，
    前几天漪华觉得自己修为大有进益，独自到凡间飞了一个来回，漪华这把大蒲扇是在凡间的集市上买的，只花了两个铜板。夏天的傍晚，村里的老太太老大爷们最喜欢一人一把大蒲扇坐在树荫下唠嗑了，物美价廉，使用方便。
    漪华对京墨翻了个白眼，“笑什么笑？用什么东西做扇子不成，非要拔人家孔雀的羽毛？你们这些神仙就喜欢变得法儿的想展示自己多么有钱多么尊贵，其实就是奢靡浪费！”
    “是是是，夫人教训得对，本尊以后一定勒令他们爱护动物，不可以拔孔雀的毛，也不能随随便便把大鹅炖了。”京墨巧笑。
    漪华气鼓鼓地抄起大蒲扇与京墨厮打了起来，明明漪华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但好像偏偏能打到他，只是打的时候吧，一会儿不小心扑到他身上，一会儿不小心被他占点小便宜。战况胶着时，白苓来报：“天尊，尊后，仙君老夫人归尘了。”
    能称得上“仙君老夫人”的，只有干漆老仙君的夫人，半夏和忍冬的母亲。但饮歌和半夏此时正在北溟海为星眠天妃守孝，头七未过，他们一身不能两用。
    京墨想了想，道：“让忍冬先尽孝，事后再回天牢，至于太子和太子妃……这是他们的家事，选择在他们。你前去替本尊和尊后表达哀悼之情。”
    白苓领命而退，京墨突然道：“漪华。”
    “嗯？”
    他敛了敛眉，轻声问：“以未发生之事定一人之罪，是不是……不太合适？”
    “啊？”漪华惊讶为什么他问出这样的问题，由天尊问出来就更显得滑稽，她还是做出了回答：“当然，用没有发生的事情给人定罪，听听就很荒唐。”
    “是啊，”他顿了顿，微微有些忧心：“可是如果放任一些事情发生，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
    漪华长吁一声，“神神叨叨的，到底是啥事？”
    “放虎归山，纵鲲入海。”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饮歌自小稍微有一点不讨鹏举喜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随了母亲，原身为鲲。集中了两边的遗传优势，他即便入了那令众仙妖魔闻之丧胆的北溟海，也不会失去一身修为，属于水陆空三栖动物。
    京墨对漪华讲了些北冥海与鲲族的事情。漪华不禁感慨一番，想她对饮歌也算是有救命之恩，星眠天妃不惦记这点恩义也就罢了，居然只因她长得像玥娘娘而牵连宿怨……她这才想起来问：“星眠天妃和我母亲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鹏举爱慕你母亲，求之不得，便一直空着天后之位，星眠把自己的不得宠和妾室之位都归咎于魔后。”京墨道。
    “……这跟我母亲一点关系都没有。”漪华对星眠天妃无语。
    仙君老夫人的离开一家是个不小的打击，忍冬被暂时放出，半夏从北溟海回了鹿鸣山，饮歌太子仍留在北溟海为星眠天妃守孝。
    京墨听闻这个消息，事情不出他所料，饮歌果然没有离开北溟海，望向身边的漪华，问：“你觉得饮歌怎么样？”
    “就那样吧。”漪华说完，喵他一眼，以为他又在吃醋，连忙解释：“我对饮歌没有兴趣啊，虽然他在我家住过一段时日，但我跟他清清白白，再说有我爹娘在，我们家绝对是风清气正。”
    “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的品行、性情如何？”京墨问得很客观，表情也很凝重，应该不是吃醋。
    “文武双全，一表人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见京墨神色开始不对劲起来，她及时道：“当然，这是别人对他的评价。我觉得，文韬武略他确实有，但性格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多半是装出来的，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自命不凡，每次遇见他我都绕着走，生怕他跑来一顿表白，太可怕了。”
    “夫人做的很对”这句还没来得及夸出口，听到后面，京墨神色一凛，不悦道：“他经常纠缠你？”
    “怎么会？他是别人口中的谦谦君子，不会对我怎么样，只不过说过些乱七八糟的话，他好像觉得我早就认识他，就应该对他情根深种一样，我已经跟他说明白很多次了，他为什么执迷不悟呢？”漪华的厌烦之情溢于言表。
    “他不是执迷不悟，而是不甘心。”京墨道。
    漪华恍然大悟，的确是这么回事。饮歌在从小就是天帝的独生子，地位尊贵，各方面也算佼佼者，令广大男仙羡慕、女仙思慕。现在，有个人什么都比他强，他不甘心了。
    漪华在书桌旁坐下，亮出刚刚写好的狂草：既生瑜，何生亮。笑问道：“是不是这个道理？”
    “谁是‘亮’？”京墨眯着眼问。
    漪华早就习惯了在这种事上巧妙转移话题，说：“ ‘曲有误，周郎顾’，小乔弹错了一个音，周瑜便回头了。我今早上练了一会儿琴，心想要是周郎听了，是不是得回好几次头？”
    京墨粲然一笑，伸出食指摇了摇，“周瑜听了你的琴音，会策马扬长而去，绝不回头。”
    漪华一脸委屈的神情，撇着嘴道：“那你倒是教教我啊！”
    刚刚见识了两人打架的合欢，再次进来送水果时，殿内陡然成了这样一幅美好的画面:
    尊后坐在案前，低眉垂首拨动琴弦，天尊与她紧挨着坐着，双手从身后环绕着尊后，右手替她挪了挪手指，柔声说：“食指应该这样放……”
    当真是琴瑟和鸣、令人艳羡。
    合欢出去的时候，发现青柠蓝莓隔着珠帘远远地、默默地瞧着天尊和尊后，轻声咳了一下，青柠和蓝莓红着脸，这才慌忙退了。
    京墨也渐渐感受到了，漪华没有向从前一样排斥他，而且两人相处颇为融洽，每次想再亲近一些时，脑海中总能回忆起新婚之夜她抗拒流泪的模样……想了想，万一弄巧成拙，岂不前功尽弃，算了算了。
    夏日多雨，潮湿的水汽很容易就凝结成一场瓢泼大雨。大雨之后，雨渐渐小了，空气清新怡人，漪华撑着一把油纸伞，欣赏着雨天美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杜仲府上。
    杜仲和苏叶俩人在藏书阁里，正正经经地研究白敛天尊的伟大著作。
    “我师祖不对劲啊！”杜仲拿着书卷，二郎腿一翘，桃花眼一眯。
    “怎么了呢？”好奇的漪华凑过去看，念道：“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苏叶犹犹豫豫道：“听上去像受了情伤，还有些幽怨，像个……”
    杜仲说：“像个女子对不对？本仙君要不是认识师叔祖，看了这诗也会以为是个女子写的。”
    苏叶眼神一动，从书稿里抽出一张来，拿到他俩面前展示给他们：“我这里也有一首。”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漪华奇道：“更像个女的。”
    苏叶附和道：“正是！白敛天尊的词作多为磅礴大气，但这首尽显小女儿之态。”
    “是不是搞错了，把别人的词作混进来了。”漪华怀疑。
    “绝对不会。”苏叶斩钉截铁道：“公主可比对一下字体，完全出自一人之手。”
    漪华又看了一首，“‘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气势就不像个深闺女子了。或是婉约，或是豪放，虽风格迥异，但应该是同一个人写的。”
    杜仲沉默许久，突然大叫一声，露出自己都不可置信的神情，说：“难道我师祖人格分裂？”
    漪华给出了一个合理的猜测，“白敛天尊的诗不一定写自己啊，也可能写的旁人。”
    “有道理。”苏叶点点头，转头向杜仲问道：“你不是认识白敛天尊吗？”
    “师祖封印九幽镜后就离去了，那时候本仙君只是个五十多岁的宝宝。”杜仲郑重地回答。
    提到封印九幽镜，喜欢讲故事的杜仲自然把当然白敛天尊封印九幽镜的故事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发生月食的时候，天尊会失去神力？”这是漪华从杜仲声情并茂的长篇故事中提取的重点。
    “嗯，形同仙体。”杜仲点点头，“即便如此，他也很厉害的。”
    漪华想到了些什么，问道：“上次月食是什么时候？”
    “正是魔界杀入九重天的那天晚上，巧吧？”杜仲道。
    “不怪如厮！”苏叶不禁嘲笑，“鹏举天帝蛊惑昔邪和苍耳一起对付天尊，我魔界攻上来势如破竹，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漪华大体顺了一下时间线，她第一次在拈花小筑见到天尊，正好在那之后。
    杜仲捋了捋自己鬓边一缕秀发，悠悠道：“表面精于算计，实则蠢钝如猪，我看饮歌那小子跟他一个德行。”
    漪华随手翻阅着白敛的手札，一边随口问道：“听说饮歌把星眠天妃的遗体带回北溟海了，北溟海在什么地方？”
    苏叶泡好一盏龙井，端到漪华面前，清声回答:“北溟海在极北之处，海水没有波浪，鲲族生活在北溟海里。”
    杜仲接道：“北溟海有一奇特之处，无论是妖魔仙人，一旦进去了，任他有多高的修为，法术尽散。当然，除了天神。”
    漪华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苏叶对杜仲说：“饮歌太子落难凡间时，承蒙公主的凡间爹娘相救。星眠天妃不感恩也就罢了，竟然陷害公主，哼，若不是天尊拦着，苏某早就告诉我家娘娘……”
    漪华道：“放心，有天尊在，我不会有事的。”
    杜仲啧啧两声，说：“果然没有人能逃过我师叔祖的盛世美颜，前几天我看见你那丫头偷看师叔祖呢，那眼神，‘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呀！”
    漪华镇定地回答：“小题大做，旁人看天尊几眼实属寻常，是不是苏先生多看你几眼，你也要怀疑他对你有意思啊？”
    苏叶若是没有那层意思，面对漪华的一句玩笑话，浅浅一笑，一笑了之，便罢了。
    可惜，他心虚。
    苏叶立刻端正了坐姿，表情严肃地说：“公主莫要取笑属下。”
    漪华鼓了鼓腮帮子，悄悄睨了杜仲一眼，一向能说会道的杜仲也不说话了。突然安静下来，气氛有些怪异。
    “呀！”这次大叫一声的是漪华。
    她正在翻看白敛天尊的《生河万论》，这份《生河万论》手札写在竹简上，便是由一根根光滑细长的竹子串起来的。
    字虽然都认得，但是晦涩难懂，漪华发现有一根竹条底部有些裂缝，本想修补一番，竟然在这跟竹条里发现了新的天地。
    将竹条的横切面剖开，里面藏有一份帛书，展开后只见不过寥寥数字，均以繁复难认的字体所写，唯有最后几行字写得工整好认。
    三只脑袋挤在一起，异口同声地念上面的字：“情海无垠，身堕其中，惊涛骇浪；岁月重来，冷眼旁观，依然难抑心中奢望。身为天神，以此自戒，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万不可犯执迷一时风月。”
    “情海无垠？”漪华的疑问是第一句。
    “一时风月？”苏叶的疑问是最后一句。
    俩人只是好奇，唯有杜仲变了脸色，震惊不已。
    “岁月重来，岁月重来……”他一直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苏叶奇道：“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漪华道：“人都喜欢回顾岁月，追忆往事，很正常啊？”
    杜仲站立着盯着帛书，两手撑在桌子上，说：“岁月对别人来说，只能回头空望；但对于天神来说，岁月可以回首，时光可以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