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盛夏的时候,阿欢跌落的境界逐渐恢复到了从前。
    她终日无事,索性用灵力化物制成许多家具,自个儿懒洋洋地窝在冰屋里面,过上符合年纪的退休生活。
    冰制的寝殿在烈日下寒气不散,衬着灵隐峰上的雾气,倒有几分像是缥缈仙境。
    提着食盒的青年站在凭空而起的建筑前愣了会儿,才踏入凉意沁人的屋内,朝正趴在榻上捏小雪团子的少女笑了笑:「今天很开心?」
    阿欢点点头,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谷雨来和自己一起乘凉。
    她想了想,又把摆在一旁的物件抱过来,递给谷雨看:“这个,刚才做的。”
    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失败品,阿欢也并不在意。
    她现在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做好一件事情。
    精致小巧的鱼缸中水波荡漾,一尾透明的锦鲤在水中轻巧游动,冰制的鱼尾纤薄得不可思议,像是流动的细纱。
    「很好看。」谷雨赞叹。
    阿欢问:“你也会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认真,还带着些许怀念与期待。
    随着时光变迁谷雨有时觉得她不再囿于失去的记忆,有时又觉得,从前的痕迹永远也无法抹去。
    灵力在青年的手心慢慢凝聚,又在即将成型的那一刻,轻盈消散。
    谷雨就这样注视着她,脸上带着温柔的淡笑,如是回答:「我不会的。」
    他看着女孩隐隐露出些失望的脸庞,忽然问:「你想不想去凡间?」
    “为什么?”阿欢不解。
    她醒来后便没有离开过灵隐峰,对外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因为……」
    谷雨止住话语,温热的指腹轻轻搭上女孩手腕,放出神识一点点探查。
    阿欢如今的身体早已无法固魂。
    神魂在漫长的时光中终于修补成功,到了现在,他也该剥离灵骨。
    可是在那之前。
    他说:「我还有最后一件,想要确认的事情。」
    谷雨并不是第一次来凡间。
    距上一次他来凡间接回失忆昏睡的阿欢,已经过去数十年。
    阿欢显然没有任何印象,她看着不知为何紧盯着自己的客栈老板娘,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眯起眼睛望着女孩许久,忽然摇摇头:“不像。”
    和她悠久记忆中那一对登对的璧人,并不一样。
    谷雨看着迷惑不解的女孩,敛下眸子,轻轻牵起她的手:「我们上楼。」
    一步一步,将老板娘探究的目光,隔绝在身后。
    第二日,谷雨起得很早。
    去喊阿欢起床的时候,她还在睡。
    青年并不急着叫醒对方,只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看着女孩安静的睡颜,心中酸软。
    他垂下眼睫,怔怔地想,自己必须得做出选择了。
    这样静谧的时光,也许就是他此生仅剩的、最好的时候。
    吃过饭后,两人去了集市游玩。
    今日恰逢凡间盛典,络绎不绝的行人脸上戴着样式不一的面具,手舞足蹈地谈论着夜晚的花灯。
    谷雨观察了一会儿行人,也拉着阿欢,去买了两只面具。
    他给自己买的是子鼠,而阿欢是猫。
    「有没有听说过猫抓老鼠?」他问。
    女孩手中抓着黑猫面具,目露茫然,显然是没听懂。
    青年不由得失笑,抬起手,替阿欢将面具戴好。
    「没什么。」
    两人就这样逛到了天黑。
    盛大的游行伴着夜色的降临拉开序幕,谷雨怕人流将他们冲散,一直紧紧拉着阿欢的手。
    他看着正兴奋赶往不同方向的几波人群,问阿欢:「想去看什么?」
    阿欢说:“台阶。”
    「什么?」谷雨没跟上她的思绪。
    阿欢微颦着眉,久久不语。
    在模糊不清的回忆中,依稀有一双漂亮的眉眼,望着她,露出温柔无奈的目光。
    她于是坚持说:“去看台阶。”
    谷雨就这样一直看着她。
    他忽然很想知道阿欢现在露出了怎样一副表情,可黑猫面具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肌肤也没有露。
    他也只能压下所有的情绪,温柔回答:「好。」
    姻缘庙下,是九百九十九道台阶。
    阿欢如今身体康复,步伐轻快,踏在石阶上发不出一点声响。
    只偶尔,足踝上以红绳系着的金铃会响起清脆铃音。
    谷雨以为他们会一直走完最后一道台阶,像所有来此的有情人一样,求一世圆满。
    本与他并肩而行的女孩却越走越慢,落在后头。
    最后悄无声息地,松开了手。
    恰逢一对放完花灯的恋人下山,与她擦肩而过。
    年轻的姑娘借口腿酸,撒娇要背。
    少年嘴上在抱怨,眉眼间所流畅的,却是笑意与欢喜。
    阿欢怔在原地,久久不动。
    身后是通明灯火,麒麟花灯遥遥上升,为笼在夜色中的恋人撒上金色的镀影。
    她站在光影交错的边缘,摘下面具,怔怔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露出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落寞的神情。
    她在看别人,而谷雨在看她。
    在明亮的月色下,阿欢的身影一点点变得模糊。
    水光阻碍了视线,谷雨抬袖去擦拭,待袖口碰到子鼠面具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未摘下它。
    还好,阿欢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再次牵起了那只柔软的手。
    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却还是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一定很快,就能见到的。」
    -
    那一夜,他们并没有走完所有的台阶。
    谷雨说自己心中所想已经得到了确认,就这样和阿欢一起回了灵隐峰。
    然后将自己关在屋内,没日没夜地写符。
    阿欢自己和自己玩了几日,觉得无趣,于是抱着新宠小鱼缸去找他玩,还记得礼貌地敲一敲门。
    许久,面色虚弱苍白的青年拉开了门扉。
    不眠不休地写符箓所耗费的灵力太多,谷雨脑袋一时有些发晕,几乎站不稳。
    “你还好吗?”阿欢眨眨眼睛,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没事。」他回答。
    下一刻,却张开手臂,将女孩整个人拥入怀中。
    搂得这样紧,仿佛只要放开手,就再也不会有机会。
    不要忘记我。
    他张了张口,无声请求。
    阿欢秀眉微皱,觉得好似有水,滴落在她发间。
    她将小鱼缸收入乾坤袋,轻轻回抱住了对方。
    然后抬起手,温柔地拍着青年微颤的背,像安抚无助的孩童。
    “不要怕,谷雨。”她很认真、很专注地说,“我会陪你的。”
    这是阿欢能想到的,最好的承诺。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庞一点点滴落,然后融化在她的发间。
    小哑巴传到她脑海中的声音却依旧平静,还带着如沐春风般,温柔的笑意。
    「若有来世……换我先与你相遇,这样可好?」
    写完最后一张留给阿欢的符箓后,谷雨选在入秋的那一天,一寸寸剥下了自己的灵骨。
    让身体彻底融合灵骨,需要八十一日。
    阿欢以为只是一次小憩,选择睡在自己建造的冰宫里,怀中抱着最喜欢的小毯子,床头柜上是精致的鱼缸。
    那尾锦鲤仍在安静地游动,鱼尾摇晃间,荡起细密的水波。
    谷雨在床边枯坐七日,什么也不做,只用目光一点点描摹少女精致的眉眼。
    第八日,他取下阿欢腕上系着的玉质兰花,以一纸符咒,将它粉碎成齑粉。
    ……
    似梦非梦。
    静谧无垠的空旷的灵府中,渐渐浮现幻象。
    在幻象中,阿欢看见一张,陌生的又熟悉面孔。
    容貌艳丽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散尽所有修为,将灵力凝成一枚剔透无暇的玉质兰花,交付给她。
    那只朝她伸来的手苍白消瘦,温度冰凉。
    心中倏然生出难过的情绪,阿欢怔怔看他,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小声却又固执地回答:“我不要……”
    这幅模样可怜又委屈,男人眉眼间染上温柔的无奈,忽然抬手,揉了揉她脑袋。
    明明不舍,却又带上了几分,孩子气的任性:“这一回,小欢儿来找我吧。”
    他轻轻拭去阿欢脸颊挂着的泪。
    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呢。
    阿欢怎样也想不起来。
    她竭力挣扎,神识沉入识海、沉入灵府,沉入记忆最深处的最深处。
    在寂静无声的无瑕的雪原中,她感觉到自己,用力握住了对方冰凉的手。
    “我会一直,一直等你……”
    在最后,阿欢听见自己这样说。
    在一片荧荧微光的粉末中,虚幻的兰花缓缓绽开。
    片片花瓣化作无数细碎光尘,最后露出被保护在最中心的,小小的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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