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生的户籍,最后落在了她的家乡。
    他想要葬在这里。
    陈铭生的母亲精神出现了问题,或者说别人终于意识到,她的精神有问题。她被送进医院疗养。
    陈铭生的葬礼,是警队的人办的。
    杨昭开车在殡仪馆的门口停下,她没有进去,那个追悼会很简单,老徐把警队所有认识陈铭生的人都叫上,也不过才十几个人。
    文磊在葬礼上给杨昭打电话,杨昭没有接。
    老徐说,算了吧。
    文磊说想把陈铭生生前攒的存折给她,老徐制止了。
    “你给她有什么用,你把钱给了她,陈铭生妈怎么办,老太太以后一个人怎么过。”
    文磊说:“这是生哥留给嫂——留给杨昭的。”
    老徐说:“连葬礼都不来,还留什么。”
    最后,他们把陈铭生所有的钱,都给了他母亲,他们联系到陈铭生的一个远房亲戚,让他们帮忙照看她。
    陈铭生的葬礼,是警队的人凑钱办的。他的骨灰,存放在壁葬墙里。他们选了一个好一点的位置,很容易祭拜。
    一切都安宁了。
    老徐和文磊他们,回到了昆明,继续他们该做的事情。
    杨锦天去大学报到了。
    杨昭回到了美国。
    只是她每年的那一天,都会回到这里。
    每次来看望他,杨昭都会说一句话——
    “陈铭生,明年我就不来了。”
    可第二年的那一天,她还是会来。
    她带的东西很少,只有一枝百合,和一盒烟。
    她停留的时间也很短,她陪他抽几根烟,说几句话,就会离开。
    有时候,杨昭的感觉会很微妙。
    警队的人,给陈铭生选了一张很年轻的照片,是穿着制服的。她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的时候笑了,她对他说,“想不到你穿这身,还挺好看的。”
    她回去了。
    回去那条原本的道路,她回去了。
    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
    照片已经有些旧了。
    ……
    杨锦天顺利从大学毕业,他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难得的假期,他回家了一趟。
    为了给他庆祝,杨昭特地从美国赶回来。
    杨锦天彻彻底底地成熟了,他的成绩优异,目标明确。
    在杨昭回来的几天里,杨锦天开车带她到处转了转。
    那是第四年。
    那一年的夏日,就在杨锦天的车里,杨昭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错过了今年的忌日。
    等她匆匆忙忙地赶去的时候,她发现,照片还是那个样子。
    她已经过了三十岁,可他还是那个样子。
    他的笑容不明显,平平淡淡的神色,她跑得喘着粗气,可他还是那个样子。
    在那一刻,杨昭恍惚了。
    她慢慢地走出墓地,临走的时候,她去找了记录员。她问他,这几年,有没有人来祭拜他。
    记录员查了查,随口说:“没有,就你。”
    杨昭点点头,离开了。
    出去后,门口杨锦天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杨昭冲他笑笑,说没事。
    那天天气有些闷热,杨锦天带她去一家冷饮店坐。
    在吃冰淇淋的时候,杨昭看到杨锦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问他:“怎么了?”
    “没,没啥。”杨锦天塞了几口冰。
    杨昭说:“有什么事,就说出来。”
    杨锦天抿抿嘴,偷偷看了杨昭一眼,然后说:“姐啊,是,是这样的——”
    杨昭安静地听完他的话,然后笑了,说:“我爸妈让你来催我嫁人?”
    杨锦天说:“不是催,是劝。”
    杨昭哦了一声。
    “姐啊……”
    杨昭说:“还有什么话,一起说了。”
    杨锦天说:“我这次找你呢,还有另外一件事。”
    杨昭说:“什么事?”
    杨锦天把手机拿出来,自己按了一会,然后把手机递给杨昭看。
    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一个男人,三十几岁的模样,穿着一身休闲装,带着一副眼镜,笑得很温柔。
    “这是谁?”
    “姐,你感觉咋样?”杨锦天说。
    杨昭看了他一眼,明白了。
    “想自己找姐夫了么。”
    杨锦天脸一窘,说:“哪有,这个是我研究生导师,很厉害的,他、他……”
    “他什么?”
    杨锦天说:“他还是单身,偶而看见你的照片,跟我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姐,你有……有兴趣么?”
    杨昭挑眉。
    杨锦天说:“他脾气特别好,老好人一个,你不知道,这是我们校多少女生的男神呢。”
    杨锦天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杨昭忽然说:“我忘记了。”
    杨锦天一愣,“什么?”
    “今年我忘记了……”杨昭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她没有在意杨锦天是不是听懂了,淡淡地说,“等我去的时候,发现他还是那个表情,那个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
    杨锦天沉默了。
    杨昭说:“你知道么,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只是在等待。”
    “等什么。”
    等这个世界,将他彻底遗忘。
    杨昭没有回答。
    “姐,一切都会过去的。”杨锦天说,“你要照顾好自己,那些都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只是钻了牛角尖而已。”
    杨昭看着面前的冷饮杯,杨锦天又说:“姐,我导师现在也在这边,你要见见他么?”
    杨昭静了很久很久,才无意识地说:“……嗯。”
    外面的树郁郁葱葱,草丛繁茂。
    杨昭觉得,一切都是偶然的。
    我偶然回忆,偶然思念,偶然觉得,舍不得你。
    第二天,杨锦天去杨昭的公寓找她。
    杨昭最终买下了这个房子,虽然她很少使用,她把钥匙留给杨锦天,让他方便的时候,搭理一下。
    杨锦天推开房门。
    “姐,我准备好了么?我跟你说我那导师逗死我了,跟初恋似的,紧张得要死。”
    屋里很安静。
    杨锦天:“姐——?”
    没有人回答。
    杨锦天闭上嘴,屋里马上变得沉寂。他隐约听见了流水的声音。
    杨锦天走进杨昭的卧室,在洗手间里,水流的声音更大了。
    杨锦天慢慢过去,缓缓推开了门——
    “姐?”
    ……
    杨昭在那个夏天,自杀在自己的公寓里。
    她割断了自己的大动脉,流血过多身亡。
    她死的时候,很干净。躺在浴缸里,甚至没有让血流到浴缸外面。
    她的神态很安详,杨锦天觉得,他之所以没有疯掉,就是因为杨昭看起来并不痛苦。她真的,很安宁。
    当地的新闻想要报道,被杨家找人压了下去。
    失去她的痛苦已经无以复加,他们不想让其他人再打扰她。
    除了杨锦天,没有人知道杨昭为什么自杀。很多人把它归结为一个艺术家的极端追求。只有杨锦天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尸体,在报警的时候,他在她的书房,发现了摊在桌面上的一个笔记本,杨昭在上面,写了一段话,不怎么规整,跟她平日的风格并不相像,倒像是随手涂鸦——
    我曾拥有一段时光
    在那段时光里
    我能用我贫瘠的词语描绘出每一分每一秒
    我能用我枯竭的心灵记住所有的细节
    但这段时光很短暂
    就像一个故事刚刚有了开篇就戛然而止
    我花费了很多时间尝试着开启新的故事
    但我没有成功
    我开始恐惧那种只能用“很多年过去了”来形容的生命
    所以支撑了这么久最后我还是决定放弃
    就算再索然无味的故事也要有一个结局
    现在我很欣慰
    因为这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终于完整了
    在笔记本旁边,有一张小纸条,杨锦天把他们一并收走。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他不想别人看到这些,谁都不行。
    杨昭的葬礼上,她的父母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悲伤,可是依旧无济于事。杨锦天忽然有些恨,恨他,恨她,也恨自己。
    他一直陪在杨昭父母身边,葬礼上的很多事,都是薛淼帮忙打理的。
    葬礼上的薛淼,比杨锦天之前他见到的时候,老了许多。
    这种衰老,是发自内心的,由内而外的衰老。
    那个晚上,杨锦天从家里出来,驱车来到郊区的一座墓园。
    这里的价格算是全市比较便宜的。杨锦天把车停好,走进墓园。
    他咨询了一下管理员,找到安置陈铭生骨灰的位置。
    他在朝那走的时候,觉得有些好笑。
    他居然,会来看他。
    等到杨锦天看到陈铭生照片的时候,他终于明白,杨昭所说的永远不变,是什么意思。
    这张照片已经很旧很旧了,旧到他会以为这是一个完全被遗忘的角落。
    “你还记得我么。”杨锦天说。
    照片上的警察,静静地看着他。
    “我恨你。“杨锦天淡淡地说。
    “但我更恨我自己。”杨锦天的语气不急不缓,他的眼睛很涩,那是因为哭了太多。
    “我有很多次,都在想。如果当初我多听她一句话,少出去玩一次,如果我没有招惹你,如果我姐永远都不认识你,那该多好。”
    “你知道么,在你死的那一天,我姐回来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是我,是我把他拉出来的。’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你懂么?”
    天地都是安静的,杨锦天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声,从今往后,真的没有人再来看你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
    可他走了几步之后,脚步猛地停了,然后快速地走了回来。
    “我恨你!”杨锦天的情绪有些激动,“我恨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夺走了她,你算什么东西——”
    杨锦天捂住自己的脸,因为用力,浑身都在发抖。
    最后,他很快地从衣服里掏出一张东西,顺着玻璃门的缝隙丢了进去,那是张照片,照片落下,刚刚翻了一圈,立在角落里。
    月色下,那张图片很模糊。隐约能看出,那是一幅画,照片像素不是很高,看起来是拿手机随意拍的,甚至还有些晃动。
    “我姐之前,经常看着这幅画。我给它照下来了。”杨锦天说,“别的,我什么都不会给你。”
    那是一副完整的油画,可惜手机没有照出它丰富的细节和色彩,只有青黑的一片。杨锦天也曾很多次地,看着这幅画,他看它,是因为他不知道杨昭为什么这么衷情于它。
    他对艺术的造诣不高,在之前,一直看不出什么奇特的地方。
    可是今天,他隔着那扇小小的玻璃门,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他之前都没有注意的地方。
    在画面的角落里,有一处隐约的白色。
    它太模糊了,好像是个非常遥远的存在。
    杨锦天摇摇头,不再看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淡淡地说,“或许你知道吧。”
    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最后,他回了一次头。
    陈铭生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他留着干净利索的短发,眼睛黝黑,轮廓端正,他看着他,杨锦天觉得,他好像在说话。
    在对他说谢谢。
    杨锦天离开了。
    他在墓园外的山坡上,蹲着抽烟。
    他平时很少抽烟,但是这一次,他忍不住了,他需要那股浓郁的烟草,压住他胸口的沉闷。
    山坡的位置很高,他往前眼前的万家灯火,心里空荡荡的。
    风吹过,他侧过头躲了一下风沙。
    在侧头的一瞬,他看见山坡的夹缝里,有一朵小小的花。
    花朵在风里摇摇欲坠,但是它晃啊晃啊,始终没有折断。
    杨锦天忽然大哭出声。
    他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淹没了。
    但他找不到理由。
    就是因为找不到理由,所以他更加痛苦。
    他隐约觉得,他不知道很多事情,他也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杨锦天抬起手,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随着他抬起手,一张小小的纸条随着风飘走了。
    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好像是主人迫不及待。
    或许风看到了纸条上的内容,它更加用力,把它送得更远了。
    纸上只有短短的八个字——
    【陈铭生,我来找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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