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控者（三）

    仲夏晨风穿过小小的通气窗, 为室内送来清新而又温暖的空气。
    莱昂内尔眨了眨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而后，阳光刺破浓雾，显现出模糊不清的景象。莱昂内尔花了好长时间，才辨别出那深棕色的物体, 是天花板。
    他躺在柔软的床上, 而不是灰烬堆里。
    “圣光在上，真是奇迹呀！”德里文牧师挣脱柳真的手，整个人几乎趴在莱昂内尔身上大喊大叫, “你醒过来了！明明德鲁伊们交接的时候说至少还要两三周呢！”
    莱昂内尔眨了眨眼睛, 脸上带着迷茫与困惑。他刚刚想要张嘴, 但从下巴和脸部传来的刮骨疼痛成功阻止了他。
    “别动！”德里文牧师见状立即大喊起来, “会裂开的！”
    糟糕的台词让温莎不由得皱紧眉头, 而柳真的反应更加激烈。德里文牧师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 就被柳真扛在肩膀上离开。
    亏得柳真看上去那么瘦弱，扛着身材高大的德里文牧师竟然一点都不费劲。
    莱昂内尔两眼发花, 他想要抬起胳膊抓住德里文牧师, 却发现他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做到。作为圣骑士，莱昂内尔不是没有受过重伤。他曾经有过好几个月都躺在病床上，无法只有移动的经历。
    但是无论是再重的创伤, 也不如他现在所遭受的伤害来得严重。
    只是动了要抬手的念头，他的骨骼、肌肉、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反对的声音。剧烈而又强大, 可以撕碎意念的痛楚, 让他又昏迷了过去。
    温莎走到莱昂内尔身边, 捡起德里文牧师慌乱之中丢在地上的药瓶。他沉默地解开莱昂内尔的外衣，袒露出对方那伤痕累累的胸膛。
    虽说温莎知道莱昂内尔受过很严重的伤害，可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视有他一部分原因而造成的那些伤痕。那些伤痕，虽说经历了巨兽大德鲁伊的治疗，可现在看上去依旧是触目惊心的。
    温莎闭了闭眼，想到巨兽大德鲁伊说过的话。
    “□□上的伤痕容易痊愈，而心灵上的伤痕则会伴随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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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兽大德鲁伊伊库勒来到病房时，温莎正在打盹儿。他不动声色地靠近温莎，轻轻地摇醒靠在窗户上的睡美人。
    “长庚星荣光，请醒醒。”他低声叫道，“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睡眼迷蒙的温莎极不情愿地醒来，他这几天累得要命，提里安法师协会和莱昂内尔的事情都压在他肩膀上。而阿尔瓦还时不时传来“我需要你的帮助”这种信号。
    现在巨兽大德鲁伊伊库勒又对他说“需要帮助”，让他的态度怎么都好不起来。
    “说吧！”略带愠怒地捏住眉心，温莎说话恶声恶气，好像带着起床气一样，“我正在听着呢！”
    “帮我固定住皮尔逊先生的脑袋。”大德鲁伊说，他解下挂在腰间的小袋子，揣在手里说，“我得进行一个小法术。”
    时间已经过了后半夜，其他德鲁伊早就去休息。每天晚上，是温莎过来值夜的时间，他就靠着墙略微打个盹儿，算是睡觉。
    看见巨兽大德鲁伊从袋子里面倒出来的东西，温莎只觉得睡意被一扫而空。
    “这是……”温莎凑近他，借助昏暗的油灯看着他摊开的手掌，“是什么？”
    “如你所见，是牙齿。”巨兽大德鲁伊面带微笑，唇角的笑涡中满是得意，“我打听了很久，才找到这幅牙齿。一颗都不少，它们很漂亮，也很完美。几乎没有受过多少损伤。”
    “是，莱……那个男人的牙齿？”随手拿过油灯凑近那些牙，温莎的鼻尖都几乎贴上那些漂亮的白色颗粒，“就被□□的牙齿看来，它们是挺好看的。你要为他做一副假牙吗？”
    “不，我也要让它们回到原主的口腔里。”巨兽大德鲁伊神秘地笑道，“不管外来的假牙有多么的好，还是不如人们原来拥有的那一副。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如此，总有一样是最为适合自己的。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那么幸运，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
    他话里有话，让温莎内心感到一阵不快。
    “多数时候，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温莎冷静地说，“追求错误的东西，是无数悲剧的根源。因得不到的东西而痛苦辗转，却忽视眼前所拥有的代替品。只要诚心接受了，未免不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
    巨兽大德鲁伊颔首微笑，声音当中充满了洞察和了然。“你说的没错，牛顿先生。哦，不不，我是说，长庚星荣光。”他说，“但是，代替品毕竟只是代替品。和真正适合的东西不一样。如果能够获得真正适合的，获得自己想要得到的。就不要去故意拿代替品来代替了！有时候，我们还是应该争取一下。”
    温莎烦躁地把油灯放在床头，歪头挑衅地看着巨兽大德鲁伊说：“不是说要施法吗？现在把那一口牙齿给他弄回去吧！别在这里废话了，你做完之后，我还要睡觉呢！”
    “不会耽误您太久的，”巨兽大德鲁伊笑道，“请先把皮尔逊先生扶起来。让他靠在你的身体上，以便我先做一些简单的处理。”
    “是的，人人都只想到要自己方便。”温莎低声嘟哝着，带着满腔的不满把莱昂内尔和那些藤蔓一起扶了起来，“可提供方便的人，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温莎原本以为莱昂内尔的身体应该很重才是，可结果令他十分意外——之前那压在他身体上的熟悉重量，现在却变得轻如鸿毛。
    “这一副牙齿，可花了我不少钱。”巨兽大德鲁伊说，“找到它们也不太容易，可我还得尽力去做，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方便。”
    “那是为什么？”温莎冷着脸瞥向他，“为了找提里安法师协勒索一笔，还是找罗兰德女王陛下邀功啊？”
    话一出口，温莎立即发觉自己说得太过分。在愤怒的火焰燃烧之时，人类很难保持应有的理智，而导致他们口不择言。
    “我不是那个意思。”温莎尴尬地道歉，“抱歉，我大概是太困了。”
    “是的，你很困。”正在工作的巨兽大德鲁伊十分认真、专注，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温莎的语言冒犯。他认真地为莱昂内尔清理完毕口腔后，吩咐温莎提着油灯。他专注于把莱昂内尔的牙齿，一颗一颗放进原主的嘴里。
    “所有人都会感激你所做的一切，”温莎盯着认真努力的巨兽大德鲁伊的脸，“请原谅我刚刚的冒犯。”
    “哦，我原谅你了。不过作为补偿……”巨兽大德鲁伊打了个响指，他们周围的藤蔓立即快速蠕动起来，那些藤蔓伸入莱昂内尔口腔当中，将他的脸皮拱出无数包块来。“请……稳住他的身体……特别是……头部……”
    不用巨兽大德鲁伊提醒，温莎就感觉到了异样。那些魔法制成的藤蔓，在莱昂内尔口腔当中蠕动的时候，也带动了他的身体在移动。温莎只得将莱昂内尔抱在怀中，固定住他的脑袋。等了好久，这些蠕动的藤蔓才停下来，巨兽大德鲁伊才让温莎将莱昂内尔放平。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坐起来？”藤蔓从莱昂内尔嘴里退出去的时候，温莎正抱着手臂看这些景象。不管看过多少次，德鲁伊的魔法依旧能够让他印象深刻。
    “因为如果躺着，魔法藤蔓会钻入他的鼻腔，深入他的肺部。”巨兽大德鲁伊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这样他的肺，可是会就废掉的！好啦，感谢长庚星荣光对我的鼎力协助，这次，请不要收取费用。”
    温莎紧皱眉头，看着巨兽大德鲁伊的眼神几乎都可以算得上是不满了。“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坑你一笔？”他说，“我看上去像是很喜欢坑钱的家伙吗？”
    “嗨，只是个玩笑。”巨兽大德鲁伊笑道，“不过，提里安法师协会的费用之高，确实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次的牙齿钱，我不会找你们要的。对于提里安法师协会，我只有一个请求……”
    世界上果然没有平白无故的美餐，温莎想。
    “是什么？”温莎点了点头，“提里安法师协会里，我还算是说得上话，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我来为你解决。但是，那得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不是很难，就长庚星荣光来说，要做到这点一点都不难。”巨兽大德鲁伊难得地显得有些难为情，“小不点——就是那名和我在一起的半虎人——他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关于他是如何卖给养父的，亲生父母又在哪里。所以，我希望提里安法师协会，可以帮助他调查这件事情。”
    “没问题。”还以为他要狮子开大口的温莎长出一口气，“我会好好地查看一番，过去之灵会告诉我一切。不过，我不确定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小不点只是想要知道，就算是他现在无法去寻找他的亲生父母，他也可以接受”巨兽大德鲁伊皱紧眉头，脸上满是心疼，“他只要知道——他为什么被抛弃，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要的向来都不多。”
    “你们等我消息。”温莎被他哀伤的神情所感染，语气也温柔了许多，“费用就和这些假牙相互抵消吧！不用通过提里安法师协会特别申请，就我们两人之间私人之间的协议。这样，也可以保护好他的隐私。”
    “衷心地感谢您，长庚星荣光！”巨兽大德鲁伊喜出望外地握住温莎的手，“小不点和我都会感激你的！感谢你即将治愈他多年的伤痕。”
    “我可没有给人治疗伤痕。”温莎将手从巨兽大德鲁伊的掌心当中抽出来，这名年轻人的力气大得简直可怕，怪不得人家说巨熊乌勒萨斯的附身者，也会拥有熊的力量，“我只是看一看过去。”
    “不，那确实是他的伤痕。内心的伤痕。心灵深处的伤痕。小不点是个坚强的男人，他不会把自己的伤疤随意揭露给人看，可并不意味着那伤痕已经痊愈。”巨兽大德鲁伊说，“□□上的伤痕容易痊愈，而心灵上的伤痕则会伴随终生。心灵上的伤痕，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直到进入坟墓的那一天，才随着肉身的消逝而消亡。”
    “治愈这样的伤痕，才是最难的。”他说，“德鲁伊们很难做到，法师们可以通过令人忘却来做到，但那只是让人忽视痛苦，而不是正视。再次感谢你，长庚星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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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还真是谢谢你啦！”德里文牧师的声音打断温莎的思绪，把他从回忆拉回现实。
    德里文牧师脸涨得通红，粗暴地推开房门大大咧咧走了进来。他以前的那些风度好像都被丢进了垃圾堆，现在看上去活像一名闹脾气的小孩子。
    “我自己知道怎么做，我也能够保护自己，我可不是一名小屁孩了。先生！”他一把夺过温莎手中的药瓶，对温莎挤了挤眼睛，“这种事情，还是让专业人士来做，更加合适。”
    温莎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这名一向温和有礼的牧师发这样大的脾气。但当他看见满脸委屈站在门口，却不肯进来的柳真，立即明白了个大概。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德里文牧师一边为莱昂内尔擦拭伤口，嘴里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我能够挥动两百磅的圣锤战斗，也可以治愈大部分伤病，我还可以十秒以内将伤员的腿给锯下来！这就是我——战锤牧师团的德里文·阿尔弗列德！”
    温莎款款起身，将莱昂内尔床边的位置让给了他。德里文牧师并不坐，而是怒气冲冲地把莱昂内尔给翻了个一面，就像翻一条咸鱼那样轻松。
    “我是专业的战地医生，也是专业的牧师，不是什么想要趁机捞好处的下作家伙！”德里文牧师冲着莱昂内尔的身体咆哮，说的话却是说给是站在门口的柳真听的。“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是不能侮辱我的专业我告诉你！我就是这样的汉子！任何人都无法阻拦我治愈病患！任何人！”
    “好吧，那就算是我错了。”柳真冷冷地开口，依旧靠着墙壁没有挪动，“可是你答应过我，要遵从我的意志！你身上还有我的标记一天，你就一天是属于我的！”
    “我他妈不是你的奴隶！”德里文牧师吼道，“这个破标记，我会弄掉它的！你不要妨碍我做事情！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德里文牧师发怒的样子很可怕，温莎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他一把扯掉莱昂内尔身上的衣服，把变成碎片的衬衣愤怒地仍在地上。“我不想看见你！”他吼叫着，把小半瓶药物都倒在莱昂内尔光裸的背上，像揉搓面团般用力揉搓莱昂内尔的身体。
    “你会为你今天的话后悔的！”柳真阴冷的声音，好似从坟墓下来传来，“我生气了！我记住你了！”
    “不要记太久啊！”德里文牧师更加用力地揉搓莱昂内尔的身体，他像一根擀面杖一般在床上来回滚动，“我一个铜子儿都不欠你！”
    那个力道，看上去一定很痛。温莎忍不住低下头，捂住嘴笑出声。
    柳真涨红了脸，拳头紧了又松。温莎摸进袖子里，在里面找到一颗空间符文魔法石，如果这两人在这里打起来，他一定会出手把这俩家伙给传送到别的空间去。
    然而柳真只是气哼哼地转身离开，甚至都没有再多说半个字。等他一走，德里文牧师的动作停了下来。“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他懊恼地看着莱昂内尔身上留下的青紫指印，变得通红的皮肤，“该死，我好像搞砸了！”
    “因为你是专业人士，”温莎把掉在地上的碎布捡起来，递给德里文牧师，“我可不敢插嘴，你太凶了。”
    战锤牧师眨了眨眼睛，又恢复了温莎所认识的那位“德里文·阿尔弗列德”。
    “抱歉，我不是要故意吓你。”德里文牧师微微低头，双手在碎布上来来回揉搓，以擦掉手上黏腻的药物，“在那家伙面前，很少有人能够保持冷静和理智。他太得寸进尺了！”
    “嗯，我理解。”温莎垂下头，透过眼睫毛看着莱昂内尔的背影，“床上躺着的这家伙也是一样。不过我竟然还要照料他，在他生病和受伤之后！”
    “你以前没有照料过城主……不，我是说，皮尔逊先生。”德里文牧师说，他用擦手的碎布，沾掉莱昂内尔背上过多的药物，“他之前生病和受伤都是我照顾的。”
    “现在不是在做吗？”温莎冷漠地说，“在你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次饱觉了。所以，今天晚上，你来值夜。”
    德里文牧师无奈摇头：“如果这是你的意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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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古堡的风，吹起海浪，浪涛涌动，撞击在壁立千仞的岩壁上，摔得粉身碎骨。风吹过城外麦田，麦田如同浪花一般迎风摇曳。风吹过岩石城堡，刮走城堡墙壁上的砂砾。风吹过城堡内的旗帜，旗帜猎猎作响。
    风，吹乱站在旗帜下丹古堡城主的长发，让他写满哀伤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所有的一切，都散发出温暖而又耀眼的白光。莱昂内尔身处白光笼罩的世界，站在城堡插着金狮子爵旗帜的顶层塔楼之上。
    温莎站在塔楼的边缘，正背对着莱昂内尔。他低着头，似乎正在看什么。
    莱昂内尔一阵心慌，伸出手想要抓住温莎。他的手从温莎的身体穿了过去，他只抓住一手的冷风。
    温莎转过头，凝视一脸惊恐的莱昂内尔。“金狮子爵大人，真是健忘啊。”他笑得既凄惨又恐怖，“我不是……早就死了吗？”
    莱昂内尔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手，不可置信地摇头。“不，不是的。”他抬起头，看着诡异微笑的温莎，“艾德里安，你还在对吗？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得问问你自己，”温莎的身体，如同水波一样晃动。他凄苦冰冷的笑容，让莱昂内尔浑身发冷，好似掉进了冰面之下，“你对了做了些什么？你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你有什么值得我喜爱的？我为什么还要回来找你呢？”
    温莎后退半步，脚后跟悬空。丹古堡的风，刮起枯叶，轻轻拂过他的脚底。“我得离开这里了，”温莎的身体如同一片枯叶般，颤颤巍巍地往下落，“我们不会再见，永远不会。”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想要冲过去，可是他的脚裸却被什么给抓住似的。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两枚硕大的铁制链球，拴在他的双脚上。
    “该死！”他拖着沉重的铁球，费劲地向前挪动，却被两名身材高大的卫兵架住身体。
    法官与审判官端坐于高台，用力地锤击橡木桌子。“判处莱昂内尔·冯·皮尔逊叛国罪！”他庄严地宣布，黑洞洞的双眸如同万丈深渊，“死刑！死刑！死刑！”
    莱昂内尔抬起手，发现自己被锁在囚犯的审判栅栏里。他想要张口反对，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法庭之上，所有人都在欢呼。他们高喊：“死刑！死刑！死刑！烧死那名叛国贼！让他化为灰烬！执行死刑！”
    不，我没有背叛国家！莱昂内尔在心中大喊，但却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人群的欢呼还在继续，他们高喊着“烧死那名叛国贼”。无数双手托起他的身体，如同冲刷海面浮沫般的巨浪，将莱昂内尔冲到刑场之前。
    人们将莱昂内尔被狠狠地摔下，让他四肢着地趴伏在地上。一双熟悉的漂亮的鞋子，出现在他眼前。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喜出望外地抬起头，看见的是温莎如同雕像般庄严肃穆的脸。
    “艾德里安！真的是你！”莱昂内尔狼狈地爬起来，双手抱住温莎的双腿，讨好地磨蹭着他冰冷的长袍，“艾德里安，是你，真的是你。”
    温莎沉默不语，任由他抱住。既不反抗，也不对他表现出脉脉温情。他的身体，和他的态度一样，变得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坚硬。当莱昂内尔发现情况不对劲时，他抱着的温莎，变成了一块石头。
    “艾德里安？”
    莱昂内尔抓住雕像，支撑身体站直。温莎确实已经变成了一座雕像，而且这座雕像，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有风化的迹象。
    “不，艾德里安，不！”莱昂内尔着急地抱住温莎的雕像，紧紧将他揽入怀中，“不，别这样，别再来一次！别再次再我面前消失！不，不要！求你了！不要！不要离开我！”
    他的哀求并未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温莎的雕像风化得更快。
    莱昂内尔无助地抱着温莎，感受他在自己怀中，渐渐地分崩离析，化为粉末。起风了，风吹拂过他的身体，吹散了那些灰尘。
    “不，艾德里安，不！”莱昂内尔更加用力地抱着温莎雕像的残片，泪水顺着他的脸颊如同断了线一般流淌，“艾德里安，别这样！别这样！不不不不不！不要，不要，不要！”
    无论莱昂内尔再不情愿，他的怀抱最终还是空空如也。越是想要抓紧的东西，越是无法抓住。金色流沙般的沙粒漂浮在空中，只剩下温莎最后的遗言，在他耳边回响。
    “如果能够时光倒流，我情愿从来没有遇见你。”
    莱昂内尔跪在地上，用力地抱住自己的肩膀，高大的身躯缩成小小一团。似乎只要用这种方式自我拥抱，就可以抵御一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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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上魔法书后，温莎捏了捏酸痛的眉心。这些天以来，他用各种方式来窥视了莱昂内尔的意识。虽说阿尔瓦给温莎这本书的初衷，是为了“治愈”莱昂内尔。
    根据阿尔瓦的说法，让莱昂内尔受到影响的“心智之力”，已经被他们消灭。从此以后，莱昂内尔绝对不会出现莫名其妙情绪失控，对温莎时好时坏的情景。但是要治愈他收到的创伤，还需要一些时日。
    顶着“研究”和“治愈”的名头，温莎倒是做了不少近乎于虐待的事情。他探寻到莱昂内尔内心深处最恐惧、最害怕的东西，频繁地展示给莱昂内尔看。
    只要莱昂内尔的意识不会崩溃，温莎就一直刺激他的精神。若是换了一个人，可能他的意识很快就会陷入疯狂。正如巨兽大德鲁伊所说，莱昂内尔十分顽强。
    可莱昂内尔越是顽强，温莎就不由得产生愈加严重的逆反心理。他想要测试出，莱昂内尔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这几个月以来，这是莱昂内尔的意识领域，第一次出现崩溃的情况。温莎为此感觉有些恼火，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做的过火的原因。
    “隐藏于心底深处……”打开魔法书，温莎轻声念出被阿尔瓦加粗的大写花体文字，“最深层次的……恐怖噩梦……吗？”
    “简直就是胡言乱语！”用力地关上书，温莎随手将魔法书放在床头。
    莱昂内尔还睡着，面色平静而又安详，丝毫看不出来他有一点点精神崩溃的迹象。温莎拿手肘撑住膝盖，单手托腮，仔细观察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
    他看上去已经好了许多，头发也长出来不少，可惜的是——已经永远没有办法恢复那漂亮的金棕色。或许，他可能也需要一顶假发也说不定。
    新长出来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些许阴影。仲夏火焰节□□队伍的歌声，透过通气窗传到这间阁楼里。歌声不太真切，好似上古时期的人类，发现火焰之后的庆祝歌声撞上岩壁，再弹回来，穿越千年时光，传达到现世界的回响。
    他们高举的火把，散发出来的暖暖红光，在天花板留下一个漂亮的圆形光斑。看上去，好像是未曾升起的太阳，挂在天花板上。
    然而这一切，和温莎与莱昂内尔都没什么关系。
    莱昂内尔不能动弹，也无法表达自己。他的耳朵或许能够听见这歌声，他的皮肤或许能够感觉到逐渐升高的温度，他的内心或许能够感受到热烈的气氛。但这一切，他都没有办法参与进去。
    今天是仲夏火焰节最热烈的一天，人们会架起篝火堆，彻夜狂欢。他们高声歌唱，围着火堆跳舞，狂饮啤酒，纵情享乐。
    这一切，也与需要待在这里看护莱昂内尔的温莎无关。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断了温莎那一点小小的埋怨。他抬头说了声：“门没锁。”门外的人立即推门进来。
    看见来人，温莎不由得将眉头皱成一团。
    “怎么，不欢迎我吗？”阿尔瓦手腕上挎着篮子，两手都提着酒，朝他调皮地眨眼，“那么我走了。”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温莎无奈地摇头，顺手把放在墙边的凳子用隔空取物拿到身边，“郎巴星乔舒亚过来，我当然欢迎。我还以为你今天会很忙，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给你送点东西。”阿尔瓦坐在他身边，放下酒瓶和篮子，“算是仲夏节的礼物，希望你能够喜欢。”他打了个响指，一本厚重的书籍凭空出现。阿尔瓦轻巧地接住，递给温莎，“不打开看看吗？”
    温莎还以为又是什么魔法书，但当他接过来一看，竟然是《血统与荣耀》的手抄本！从漂亮的字迹看来，一定是出自阿尔瓦的手笔。
    “谢谢，我很喜欢。”温莎关上这代表他反抗莱昂内尔事迹的书籍，随手放在床头，“你的身体复原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快，医生允许你喝酒了？”
    “我偷偷跑出来的，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阿尔瓦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你不会把我赶回去，让我活活在疗养所里闷死吧？”
    “嗯，不错的提议。”温莎调笑道，“不过我正好有点事情要去找你……嗯，你……对心智魔法的熟悉程度有多少？”
    “听起来像是你捅了篓子。”阿尔瓦打开酒瓶塞子，递给温莎一瓶，“你是干了点什么破坏性的工作吗？”
    酒是葡萄酒，至少是三年以上的陈酿。入口之后，轻盈活泼的酒液在口腔当中弥漫开来，而后，它显示出来的复杂层次，宁人十分着迷。刚刚入口时，有一种甜美的花香味，而到了喉咙，则表现出优雅精致的圆润口感。
    “他的意识崩溃了，”温莎吞下甘醇酒液，轻描淡写地说道，“就在刚才。”
    阿尔瓦差点没有把酒从鼻子里喷出来。“你都干了些什么？”阿尔瓦呛咳了好几声，才勉强开口，“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温莎冷静望向阿尔瓦，面不改色地说：“知道，他会疯。”
    “好，听起来好像是你不在乎。”阿尔瓦摇摇头，把酒瓶放在地上，“可你正要找我，是想要找到弥补的办法吗？”
    “或许是，”温莎冷淡地说，“我不知道，你认为我们应该对此作出弥补吗？”
    “我不想问你对他做了什么，”阿尔瓦说，“你先说一下他的情况，我们再来商量作出什么样的对策。”
    “如你所见，他现在正在昏迷。”温莎抄起酒瓶又喝了一大口，“我只是按照你吩咐的在做而已。”
    阿尔瓦拉长的脸，变得出乎意料的严肃。“说实话。”他说，“如果你还想要救他，给我说实话。”
    温莎长叹一口气，只得将他最近对莱昂内尔做过的那些近乎于拷问的意识控制法术，一一告诉阿尔瓦。他说得越多，阿尔瓦的表情就越难看。
    “艾德里安，我有点搞不懂你。”阿尔瓦听完，申请严肃地说，“我并不是不擅长看人的那种人，虽说每个人都因为各种原因，而和其他人千差万别。你很难懂，至少不在我的守备范围内的时候，你非常难懂。”
    “我就当这是夸奖了。”温莎冷淡地回应，“这家伙还有救吗？没救的话，埋进土里，丢进火里，或者是扔进水里都行。若是已经完蛋了，我们就不必再费力气来治疗他了。”
    “我说的不明白，就是指的这点。”阿尔瓦严肃地说，“既然你想要摧毁他的意识，为何还要打算来找我，和我商量如何挽回？我并没有因此而生气，艾德里安。我当初把他交给你的时候就说过——按照你意愿，来折磨他，或者是来治愈他。”
    “我希望他不要这么快死，”温莎终于说出这些天以来，他获得的答案，“或许我将来会长久地折磨他——那样他就更不能死了。我确实是对他的意识进行了一些修改，把他所有害怕的东西，他的噩梦，一一展现在他面前。”
    阿尔瓦认真地凝视温莎，那目光辛辣得让人不喝酒都能够头昏。
    “摧毁，不，我不想摧毁他。”温莎捏了捏眉心，满脸疲倦地说，“我只是想要控制他的精神世界，还有□□。你给我的魔法书上面写着，应该可以这样做。但是要先进行折磨，打击他坚强的意识。我不是那种虐待狂，你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阿尔瓦缓缓开口，眼睛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温莎，“我知道你禀性善良，也知道你憎恨莱昂内尔。现在你对他做的事情，还没有造成更急严重的后悔，他只是感到害怕而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不再回应外界而已。”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温莎撩起眼皮，望向躺在床上的莱昂内尔，“我们应该如何安排这个男人的命运？”
    “不是我们，是你。”阿尔瓦说，“只有你才能够做到。你看见的东西够多了，足够让你可以应付一切危机。这次我只能从旁边来辅助你，事情要你自己来做。”
    “好吧。”温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建议我怎么做？”
    “首先，我们得让他感觉到安全。根据你的描述，现在他正处于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状态，即使是人类的婴儿，也会因为没有安全感而活不下去。”阿尔瓦手抓下巴，认真思索，“我认为他比你想象当中更加坚强，我们只要打开一扇充满光和温暖的大门，他就会走进来。”
    “那么关于控制的部分呢？”温莎问道，“我不想让他再乱来，可以在关键时刻，强力地制住他。”
    “我认为不需要魔法你都可以做到，不过你也需要一点安全感呀！”阿尔瓦朗声笑道，手指在空中比划，“那你们需要先建立‘灵魂连接’。如果你要制住他，让他的□□、心智与灵魂都能够在关键时刻听命与你，那么你需要设置一句咒语。”
    “开始的咒语吗？”温莎问，“我说不，他就可以停下来？”
    “不，是解除的咒语。”阿尔瓦说，“你和他建立好‘灵魂连接’之后，就会拥有主从关系。他是服从者，你可以设定一个条件，允许他绝对不会去做。但是，就一个，你得先想好。然后，你需要设定的咒语，必须是你绝对不可能对他开口说出的话。”
    阿尔瓦停顿许久，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对他说了，那么，咒语会让‘灵魂连接’魔法失效。”
    空气变得沉默，似乎连远处，仲夏节狂欢的歌声都已经停止。
    “那么，”温莎咬住下嘴唇，略显艰难地说，“我们结婚吧，怎么样？”
    “不怎么样！”阿尔瓦高声叫道，“我才不和你结婚呢！”
    温莎生生给他气笑了，抬手就给了他胳膊一拳。“我也不会和你结婚！”他说，“崔德威先生会宰了我的！我是说解咒的咒语，咒语啦！”
    阿尔瓦哈哈大笑，清朗的笑声让这间小阁楼的气氛都欢快起来。被阿尔瓦这样一闹，温莎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没有听过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声了。
    阿尔瓦低下头，装作鞠躬的样子。“恭喜你，掌控者！”他朝着躺在床上的莱昂内尔打了个响指，“你决定如何处置你的遵从者呢？希望你限制他能做的事情，不要太过分。”
    “我会好好考虑的，”温莎眉毛几乎挑进头发里，“暂时就让他，没有我的允许下，不能出现某种生理反应吧！”
    阿尔瓦的脸皱成一团，即使是他没说，温莎也知道他认为自己这个条件挺过分。
    温莎不在意地耸耸肩，表示他根本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他才不管阿尔瓦怎么想，他现在就是想要这样。
    他俩谈了半夜，打算靠近莱昂内尔开始施法时，莱昂内尔却突然开口说话了。
    轻柔的呢喃，有着梦呓般的声调，沙哑而又充满复杂的感情。爱怜和哀伤都饱含其中。
    “艾德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