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二）

    入城队伍堵在丹古堡门口，吵吵嚷嚷个不停。钢铁玫瑰骑士团的车队把整个正门都给堵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现在商业口岸还没有开通, 那么就这么一会儿, 大门口肯定会堵得人山人海, 后面的人都进不来。
    战争结束之后, 丹古堡还没有恢复商业港口。可是要进出丹古堡的人员也不少, 多数是城市附近的居民。钢铁玫瑰骑士团的车队既不进, 也不出, 就这样停在大门, 看代理团长兰德尔·安德森和守城军官之间愈加浓烈的火、药味逐渐升腾。
    “从未有过人胆敢在丹古堡门口撒野！”守城军官长剑在手，摆出的架势好似一条随时会扑过来的毒蛇, “城主大人不会允许的！你今天的冒犯，到时候他会给你狠狠算上一笔！”
    “如果不是莱昂内尔, 你的主人, 早就被当成一头猪给宰了！”兰德尔站在辎重车顶，指着空旷原野上逐渐远去的男人, “他冒着生命危险把这头猪猡救出来，他毁了自己的名誉保护战火不燃烧到斯刚第国内……可是，红猪就是这样报答的？！”
    丹古堡的市民们开始窃窃私语，之前莱昂内尔做丹古堡城主的时候, 根本不会收门窗税。现在红猪当了城主，不仅要收门窗税, 还要把莱昂内尔在任期间没有缴纳的门窗税给补上, 不愿意补交的人都给关了起来。
    “是啊, 他只是想进个城……”人群当中发出质问的声音, “为什么不让他进去呢？”
    守城军官义正言辞地说：“因为他背叛了国家！理应得到放逐！”
    “不，莱昂内尔没有背叛国家的利益。”兰德尔冷冷地说，“他只是——背叛了自己的利益。”
    吵吵嚷嚷许久，军官都用他的固执把所有要求都给挡了回去。要进城和出城的人开始闹哄哄，非要让兰德尔让开。
    兰德尔无奈地咬住嘴唇，最终还是下令让钢铁玫瑰骑士团先进城。那里有事先准备好的船只在等着他们。
    “你们进城修整，不用等我，需要开船的时候就离开，回去西港城。”兰德尔跨上战马，对手下人吩咐道，“我从陆路回去，可能比你们先到也不一定。”
    “团长，你要去哪儿？”年轻的侍从问。
    “去找回这个国家失落的荣耀。”兰德尔猛地抽了一鞭，战马分开人群，冲向已经开始下雨的旷野，绝尘而去。
    等兰德尔找到莱昂内尔时，他还并没有走的太远。让兰德尔吃惊的是——莱昂内尔的额角破了，鲜血正顺着他的面颊流淌。
    就在他以为是莱昂内尔摔倒受伤的时候，藏在谷仓里面的人，朝他丢了几块小石头。那些石子儿准确地砸到他的脑袋，他晃晃悠悠几下，噗通一声倒了下去。
    “莱昂内尔！”兰德尔见状立即翻身下马，扶起虚弱而又迟钝的莱昂内尔，“你没事吧？该死！是谁在朝他丢石头？！”
    兰德尔的吼声换来更多的石头，谷仓里面传来小孩子的笑闹声。那些石头轻松地被小圆盾给挡住，兰德尔拖着莱昂内尔的身体，进了谷仓里面。
    扔石头的却是是几名孩子，他们看见兰德尔进来，小兽似地一哄而散。兰德尔轻松地一手抓住一个，凶巴巴地冲着他们吼：“你们这是要刺杀斯刚第王国的剑圣吗？！是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在我从你们嘴里撬出点什么来之前，先给我好好道歉！”
    两名男孩挣扎个不停，嘴里哇哇乱叫。他们的叫声引来了几名农妇和农妇。“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孩子呢？”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他们都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啊！圣骑士怎么可以欺负手无寸铁的儿童呢？”
    “这两个小混蛋，还有其他家伙，把我的同伴打伤了。”兰德尔丢下一名孩子，把手转移到自己的佩剑上，“在我发火之前，如果不给他好好地道歉，我就以刺杀斯刚第王国钢铁玫瑰骑士团圣骑士的罪名处决他！”
    锋刃的钢铁冰冷，出鞘时，映照屋外闪电。锋刃与躺在地上男人的脸色都一片惨白。
    孩子没有料到兰德尔这样难对付，完全不像是那些好打发的农夫农妇。面对冰冷的钢铁，他真的吓得哭了出来。
    看见兰德尔拔剑，农夫农妇们也慌了神。这些贵族老爷向来不怎么讲道理，特别是骑士老爷，千万得罪不得。
    “是的大人，替这些孩子向你们致以最深刻的歉意！”在这群农夫当中，挤进来一名穿着制服的年轻人，“请开恩。”他双手合十地祈求，眼睛里满是诚意。
    农夫和农妇七嘴八舌地附和。
    “请开恩啊。”
    “放过孩子吧。”
    兰德尔也并不是要为难他们，只是一时间感到气愤。他环视过一圈，朗声问：“谁是这孩子的父母？”
    身着朴素，靴子上还有泥土的农夫出来认领了兰德尔手上的混小子。他们应该是丹古堡附近的农民，绝不是红猪派来的杀手。小孩子的恶作剧虽然讨厌，但并不能成为夺走他们姓名的理由。
    “给我看好他！”兰德尔随手将那名孩子丢到地上，“不要让我再看见下一次！”
    孩子的母亲赶紧冲过来抱住他，孩子的父亲蹲在他们面前，一家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
    一时间，兰德尔感觉自己像是横行乡里的恶霸。“这座谷仓是谁的？”兰德尔威严地看过一圈，乡民都缩着脖子不肯回答。
    他正要发火时，穿着制服的年轻人说：“是‘种麦子的人’先生家的。”
    这根本算不上是姓名，只是一个称呼。兰德尔不悦地皱紧眉头，认为自己和这些人没有必要再去计较。
    他冷冷地看着肇事孩子的父母，声调冷漠严肃不带感情。“我们要在这里躲一下雨。”兰德尔说，“去弄点啤酒来！”
    “没有啤酒，骑士老爷。”种麦子先生畏畏缩缩地回答，“只有水，如果您需要的话。水是干净的。”
    在农夫家里，有“干净水”的可能不太大。水上可能会漂浮很多恶心的东西，令人难以下咽。可兰德尔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那就拿水来。”兰德尔不耐烦地挥手，“要快！”
    农夫唯唯诺诺地离开，那名用石头打中莱昂内尔的孩子欢快地说：“爸爸，我打败了剑圣呢！那个凶巴巴的大叔说那个白头发老头是剑圣！”
    农夫夸奖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对他好一通夸赞。直称赞孩子做得漂亮，将来会是个干大事的人。
    若不是兰德尔快要杀人的目光，他的夸奖可能会更多。
    农夫们走之后，兰德尔叫住了穿制服的年轻人。“村子里有医生吗？”他问，“有的话就去找来。”
    “抱歉，尊敬的大人。”年轻人遗憾地耸了耸肩膀，“村子里面没有医生，村民们要看病都是去丹古堡，毕竟这里离丹古堡很近。而且小村子里也留不住好医生。”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说得很对，兰德尔只得换了个话题，“我是钢铁玫瑰骑士团的代理团长兰德尔·安德森。我会感谢你今天的帮助，在合适的时候。”
    “史蒂文·威克利夫愿为您效劳。”年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是村子里的书记官。”
    “斯刚第王国的村庄不设书记官。”兰德尔冷冷地说。
    “好吧，书记员。”史蒂文·威克利夫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不要在意他们的话。这些人只是一些农民。”
    兰德尔当然知道他们是一些农民，不然他早就把这些家伙给就地处决了。“好了，书记员先生！”他冷冷地说，“我需要一些食物，还有药物。你能够去弄来的话，我会给你比你应得的更加丰厚的报酬。”
    到了半夜，莱昂内尔才从浑浑噩噩的睡梦当中醒来。“我怎么了？”他双眸迷茫地盯着坐在草堆上的兰德尔，“兰德尔？”
    兰德尔靠着草堆，嘴里叼着根草根咀嚼。他看上去心情糟糕得要命，对莱昂内尔的态度也有些恶劣。“昏过去了。”兰德尔轻描淡写地说，“该死，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和你说话！”
    莱昂内尔沉默地盯着他服气的朋友，直到把兰德尔盯得头皮发麻，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看看你当初庇护的这些人吧！”兰德尔没好气地冲莱昂内尔吼道，“我们不过是在这里躲一下雨，他却担心我的马匹偷吃他们的粮食！”
    莱昂内尔一言不发，缓慢垂下头颅。他的眼神当中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被敏锐的兰德尔捕捉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担心也有道理，不要为此而动怒。”兰德尔用力地翻了个白眼，丢给莱昂内尔一块面包，“这东西吃起来像泥土，贵得却像皇后面包。”
    靠着扎成捆的草料，莱昂内尔勉强挤出来的笑容虚弱而又尴尬。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啃食面包。面包确实很硬，口感也不太好，不知道兰德尔花费了多少代价才拿到它们。
    忙着对付面包的兰德尔，没有告诉莱昂内尔这东西的价格。因为他正忙着抱怨，以及把黑面包掰成小块泡在汤里。
    “当初你就应该在丹古堡大捞一笔！你看看这些家伙，肯定交不起人头税。”兰德尔脸上的不满和他嘴里的食物一样多，“十几万人的城市，光是人头税的收入都有好几十万金纳尔。够你享用不尽啦！”
    “不是每个人都交得起。”莱昂内尔淡淡地说，“就算是丹古堡这样的大城市，能够有一两万金纳尔就已经算是很高的比例。交不起人头税的人，只能离开……古德斯城不是也有很多人离开了吗？”
    “我听到一些传言——冈比西斯赦免了一万五千人。”兰德尔用力地咀嚼着，捞起陶壶给莱昂内尔倒了一杯酒递过去，“他和你一样蠢！这些钱重新修建三个古德斯城都绰绰有余……嗨，你在听吗？”
    “我认为这是他的仁慈。”莱昂内尔说，“他比我要聪明。”
    “和你一样蠢！他没有赶走那些既没有钱交人头税，又没有离开的穷人。”兰德尔愤愤不满地瞥了莱昂内尔一眼，“就让早先离开古德斯城的人后悔去吧！事实上，还有一些没有获得赦免，也没有缴纳人头税的人，他也没拿他们怎么样！”
    “我更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莱昂内尔问，“为什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我们一起回来的时候，可没有听说关于古德斯城的什么消息。”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们走得也太慢啦！”兰德尔不耐烦地皱紧眉头，“在丹古堡附近的书记员都知道了。我刚刚和他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的。”
    莱昂内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没有收人头税，为了庇护这些人，还拿了那么多人头税的税金抽成给枢密院。”兰德尔用力吞下一大口啤酒，将酒杯丢到一边凑到莱昂内尔身边，“当初你多少收一些，早就把你那一笔烂账给还了。你庇护了丹古堡以及附近所有人，他们就是这样报答你的！”
    “当初庇护丹古堡的事情，我并不后悔。”莱昂内尔面色和他的语调，都如同秋叶湖的湖面一样平静，“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样做。”
    “他们在赶你走。”兰德尔狠狠地磨蹭后槽牙，用力将面包掷在地上，“他们嫌弃你，厌恶你，憎恨你，甚至想要打到你，杀死你。就连小孩子也是！他们认为你是叛国贼，认为你应该死在荒原当中！但是，有赚叛国贼的钱的时候，他们会不赚吗？”
    “兰德尔，我认为这些农民并不是坏人，他们只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莱昂内尔认真地凝视着他，“他们也无法懂得为什么我们必须要放弃古德斯城。同样一件事情，所处的位置不同，对于事情的看法也不一样。当我有权利时，庇护人民是理所应当。”
    “可是，谁又来庇护你呢？”兰德尔嘲弄地翘着嘴角，“你当初入狱的时候，如果能够从你身上捞几个钱儿，狱卒们或许不会对你那样严酷。你知道最后给狱卒塞钱，把你换出来的人是谁吗？”
    “不是狼崽……呃，提摩西·崔德威吗？”莱昂内尔不解地看着兰德尔，在得到他否定的回答之后，莱昂内尔内心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要告诉我是艾德里安。”
    “得了吧，狼崽子哪儿来的钱！维克多告诉我说，提里安法师协会的名义出的钱。”兰德尔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至于你的小艾德里安嘛，他在把你捞出来的时候质问说——这样的人渣，有什么值得救的？”
    莱昂内尔动了动嘴唇，话到喉头又咽了回去。他神色黯然地低垂眉眼，眼珠轻轻颤动。
    “可是提里安法师协会拿的钱，是从白百合夫人的遗产里面取出来的一部分。”兰德尔八卦地打了个响指，“而且，他改名叫‘艾德里安·皮尔逊’啦！”
    莱昂内尔惊讶地抬起头，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他刚刚一动，却牵动到伤口，只得闷哼一声捂住伤口又坐了回去。
    “维克多说，他可能还不知道拿的是白百合夫人的遗产，”兰德尔把手腕搭在膝盖上，歪着脑袋望向莱昂内尔，“不过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他能够窥视过去未来和现在不是么？”
    “是的，现在艾德里安非常强大。”莱昂内尔的表情和他的内心一样复杂，“但不要说得他好像是个偷窥狂。”
    “在这方面，你现在还真是护着他呀！”兰德尔无所谓地耸耸肩，“我说，即使是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你所做的一切，你也觉得完全没有关系，并且甘之如饴吗？”
    “我不知道，”莱昂内尔神色黯淡地垂下眼睑，“我曾经说过——无论他做何决定，我都支持他。可并不代表我不会因此而难过。”
    “我认为他还是在乎你的。”兰德尔拍了拍莱昂内尔的胳膊，轻声安慰道，“不然他不会来维泽城，也不会帮你打开维泽城的城门。维克多认为他有一些，嗯……”兰德尔突然停下，卖关子似地转动眼珠，“他的语言与行为严重化不符，算是……口是心非吧？”
    “为什么要说‘算是’？”莱昂内尔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能说几句肯定话吗？”
    “维克多说，他们把你从地狱里换回来时，把你的命交到了你的艾德里安手上。”兰德尔说，“当时阿尔瓦告诉他‘你来决定他的生死’，但是他选择了救你的命。嘴上说着你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实际上……实际上怎么样，你自己判断吧！”
    毋庸置疑，从莱昂内尔满脸的微笑看来，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你现在每句话都离不开维克多说，”他说，“听起来他就像是你妈妈！”
    兰德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剧烈的疼痛让莱昂内尔很快就闭了嘴。“我们很快就要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他不怀好意地笑道，“你就嫉妒吧！男人嫉妒起来，样子真是难看得要命！”
    莱昂内尔捂住肩膀，盯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不满。
    “我嫉妒得要命！”莱昂内尔虚弱地原地躺倒，“我是说的真话，兰德尔。你现在安定下来，我为你感到高兴。可我也很羡慕你……能够与维克多如此要好。”
    兰德尔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满肚子的抱怨被莱昂内尔几句话说得无影无踪。
    “明天雨一停下，我们就走。”兰德尔挪动身体，找了个相对舒服的位置躺好，“你现在最好先休息一下，恢复点体力。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赶。”
    “你该不会想要送我回凯拉尔？”莱昂内尔说，“钢铁玫瑰骑士团怎么办？”
    “世界不管离开谁，都会照常运转。”兰德尔窝成一团，声音变得迷迷糊糊，“太阳也会照常升起。钢铁玫瑰，自会绽放，不凋零于……战场……”
    “无论钢铁玫瑰如何，”莱昂内尔闭上双眼，轻声喟叹，“圣光都不再庇佑我。”
    莱昂内尔闭上双眸，兰德尔的马匹在旁边打着响鼻。谷仓之外，风暴掠过南境平原，带着南海来的暖流和咸味，宣告着斯刚第王国夏季最为炎热——被称作汗水与火焰的日子——的时节，即将结束。
    次日凌晨，兰德尔起床时没有看见莱昂内尔。他的马匹低垂脖子，鬃毛柔顺垂坠在它修长的脖子上。天还未亮，此时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期。清晨空气清冷料峭，兰德尔猛地打了个寒颤，随即而来的喷嚏声吓得马匹猛地抬起头，用力地甩了个响鼻作为回应。
    兰德尔轻轻抚摸它的脖子安抚它，嘴里嘟嘟哝哝的说着一些没意义的话。
    “他上哪儿去了，宝贝儿？”他语气轻挑地和战马讲话，就像是和他在宴会上勾搭的情人说话的语气一样，“哦，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他叨扰了我们之间的美妙夜晚。我的小心肝儿，你的嫉妒心和那个男人一样强大。不过，在他出事之前，你还是得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兰德尔的马摇摆脑袋，前蹄轻轻在地面挠动。它调转方向，冲着谷仓外嘶鸣。兰德尔顺着它叫喊的地方向外走去，光明到来之前的黑暗之中，晨曦自天际线升起，圣洁的光芒驱散了黑暗，亦带来了新的一天的希望。
    广袤原野当中，有一名男人孤独的背影。晨风吹动他衬衣的下摆，阳光透过单薄布料，勾勒出他的身形。他的身影看上去宛如半透明的贝壳雕塑，透过光闪耀着美丽的色泽。晨曦刺破天空的铅云，如同灵质手臂一般拉伸、延长……
    晨曦如此美丽而又洁净，令人无法不想起穿过圣光大教堂通气窗户的光芒。它们圣洁的手臂，轻轻抚摸莱昂内尔那一头白发，为他的身体洒满柔和光晕。
    莱昂内尔整个人都在散发着如同朦胧月色般的光辉，圣光照耀他的身躯，轻轻地拥抱住他的一切。如同流传在圣光语言当中的圣徒，降临在人间的情景。
    “圣光，没有抛弃你。”兰德尔出神地看着莱昂内尔向着晨曦的方向缓慢前行，他沐浴在圣洁光晕中的背影，有一种强烈的苍凉感，“它依旧眷顾着你呢。”
    在荒原之中踉跄前行的男人突然摔倒在地，兰德尔骑马跑过去，把虚弱的莱昂内尔扶上马背。“所以，你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兰德尔皱紧眉头不悦地看着他，“还是说，你要去别的地方，打算叛逃了？”
    马背上的“圣徒”微微颤动眼睫，勉强支撑身体坐直。“我现在身份有些敏感，你如果和我一起去凯拉尔城，恐怕你的代理团长也坐不稳。”莱昂内尔说，“还可能波及钢铁玫瑰骑士团，我们存活下来的这些人，难免会因为在流沙幻境沙漠里的事情，遭到些许非议。”
    兰德尔跨上马背，抓住莱昂内尔的肩膀。“我们自从七岁时就认识，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认为我肯定会把你欺负得哇哇大哭。”兰德尔恶劣地笑了笑，“可难以想象，你竟然能够成为我的朋友！你每为我做的事情而受过一次，我就越讨厌你一分。更何况我们这次什么都没有做错！”
    莱昂内尔紧皱眉头，豆子般的冷汗滴落在马鬃上。“唔……兰……”他开口只能溢出微弱的呻、吟，兰德尔抓他伤口的手太过于用力。这对于虚弱的莱昂内尔来说太过于痛苦，抓握伤口产生的剧痛，差点让他昏过去。
    “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兰德尔凑近他的耳边，低声喟叹，“凡是‘自己人的事情’，你总是会委屈‘自己’。唯一为你‘自己’而活的一次，反而搞砸了。”
    “我不擅长那样……”莱昂内尔说，“艾德里安，不会再原谅我，圣光也不会……”
    “他已经原谅你了！”兰德尔说，“或许要等他意识到这一点，还需要一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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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莎从过去之灵展示的幻境当中脱出，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他瞥了一眼还躺在床上发烧而昏迷不醒的莱昂内尔。他的手指轻抚上他依旧英俊的面孔，温莎反复向着关于兰德尔与莱昂内尔在丹古堡荒野上的谈话。
    “已经原谅，吗？”
    不，那是兰德尔那个混蛋太自以为是。他竟然还鼓动维克多来说服自己！不管是在围攻新维泽城的时候，还是在他回到朱诺斯城修养的时候。作为药剂师的维克多经常和他见面，因此也说过不少关于类似“别硬撑”之类的话。
    我自己会决定自己的事情，不用其他人插手。温莎如此想到，也就梗着脖子说完全不想要想到莱昂内尔的话。
    有读心术的阿尔瓦对此笑而不语，而维克多只剩下摇头。“你的倔强用错了地方。”他如此评价道，“不过你还要点什么补偿的话，可以尽管从他那里要。我认为皮尔逊先生现在拥有的东西已经不多，就算是你要他的命，他也会给你的。”
    夕阳与黄昏为莱昂内尔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虚假的红晕，他看上去好像气色好转了许多，可温莎知道那只是光线造成的假象。可这样的莱昂内尔，看上去与温莎记忆当中的莱昂内尔完全不同。
    想起来，这是第二次温莎看见病床上的莱昂内尔。
    钢铁玫瑰并不拥有钢铁之躯，他只是个凡人。与所有的凡人一样，他有私心，也会犯下各种错误。作为受害者，温莎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原谅莱昂内尔，至少现在不会。
    “你可不能装死。”温莎没好气地用力捏住莱昂内尔的脸颊，“我已经想好了，你醒来之后可要做到啊！”
    莱昂内尔一点反应都没有，若不是他还在呼吸，温莎一定以为他已经原地去世。
    地板突然被顶开，小侍从的毛脑袋从地板下面钻了出来。“你还没走呀，先生！”小侍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你们关系很要好嘛！”他顶开地板上的活动门，爬进房间里，“我想是时候应该让他用晚餐啦！”
    小侍从手里垮了个篮子，里面装着一块黑面包、一小壶啤酒和两个皱巴巴的苹果。他手脚麻利地爬上来，把篮子放在莱昂内尔床头旁边。“先生，已经晚上了。”他说，“我把晚餐给你带来啦！你的朋友等了你一天，你要在床上躺到什么时候？”
    “他平时……都会吃晚餐吗？”温莎感觉情况有点不对劲，莱昂内尔看上去和之前濒死躺在床上时没什么两样。从过去之灵给他展示的画面看来，莱昂内尔确实也受了不轻的伤。“他的伤……他看上去意识不太清醒。”
    “皮尔逊骑士自从回到凯拉尔城之后，意识一直很清醒。”小侍从老实巴交地回答，“他确实受伤啦，军医在治疗他。军医说他伤口有点发炎，所以会有些发烧。但是不会对意识造成什么影响，现在就是活动胳膊不太方便。”
    温莎的脸当时就黑了下来，整个下午，他对着莱昂内尔念了好多召唤过去之灵的咒语。他不确定自己还摸着莱昂内尔的脸说了什么，因为莱昂内尔睁开眼睛之后，看着温莎的神情充满了柔情蜜意。
    “你又骗我！”温莎恼怒地把莱昂内尔的晚餐扫落在地，他忽地站直身体，庞大的身影充满了整个房间，“你竟然欺骗我！”
    “抱歉，艾德里安。”莱昂内尔可怜巴巴地垂下眼睑，把目光别向一边，“我确实醒着，一直都醒着。从你进屋里开始，我就在装睡。我……我只是害怕……”他偷偷地瞥了一眼满脸好奇的小侍从，“我……”
    “你有什么理由就说吧，我在听。”温莎不耐烦地双手抱胸，淡紫色的眸子里怒火多得几乎要溢出来，“说出来，我或许会相信。”
    莱昂内尔望向小侍从，温莎也看向那孩子。“别管他，说你的就行。”温莎霸道的语气，像极了以前莱昂内尔对他的态度，“如果你不愿意讲，那么我先走了。”
    “别走，艾德里安！”莱昂内尔猛地坐起来，伸手抓住温莎的袖子，“我害怕如果我是清醒得，你就会离开这里！我就算是做梦也没有想过——你竟然会出现在我床边，来探望我。”
    温莎低头看了一眼，莱昂内尔抓住他袖子的手在发抖。鲜血从他肩膀上渗透出来，温莎估计他的伤口，可能又因为他刚刚的举动而崩裂开来。
    “我不是来探望你的。”温莎冷冷地说道，“我只是，路过这间屋子……听说你受伤啦，过来看看你死没有。把手松开，你流血了。”他回过头转向小侍从，“去叫你们的军医来，这里有人需要重新包扎。”
    小侍从老大不情愿地离开，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地看了莱昂内尔一眼，好像自己错过了大剧院的好戏一样。
    “艾德里安，谢谢你。”那男孩离开之后，莱昂内尔松开手，表情复杂地捂住肩膀，“你这是要去哪儿呢？会路过这样的阁楼。”
    有“钢铁玫瑰”之称的男人难得示弱，他这样反而让温莎感觉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温莎咬了咬下唇，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要去你心里，可以吗？”
    在那一瞬间，温莎以为莱昂内尔脸上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惊诧了。他瞪大眼睛，几乎合不拢嘴。“艾德里安？”他不确定地歪着头，过了好久才恢复过来，“你不用走太远的路程，你一直都在那里，从来未曾离开过。”
    “你怎么证明？”温莎冷不丁地问，“你要我如何相信？”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要我如何证明呢？”
    “这应该是你想的事情，从现在开始，你证明给我看。”细嫩的食指轻轻在莱昂内尔的脑门上戳了一下，“我给你证明的机会，别让我再失望。”
    今天的惊喜已经太多，莱昂内尔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弯。他张大嘴巴，愣在原地许久，才带着满脸的不确定说：“我可以理解成——你已经想好了原谅我的条件了吗？”
    “随便你怎么想。”温莎抑制不住地嘴角微微上翘，他唇边的笑意如此迷人，简直可以勾人老命，“那只是个机会，你如果能够让我满意，我说不定会满足你的愿望。”
    莱昂内尔脸上的惊喜渐渐落下，他的笑容逐渐被浓郁的哀伤之情所替代。“我都干了些什么啊，艾德里安。”他痛苦而又羞愧地捂住脸，“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样好呢？我的负罪感已经多得快要把我给压垮了，艾德里安。”
    温莎怜悯地看着他，这样的莱昂内尔，和温莎那时候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看见的那名无助孩子，神情完全一致。他是如此的无助，如此的充满懊恼和悔恨。
    “你以前没和我说过这些，”温莎说，“就算是在信里也没有。”
    “艾德里安，我有很多话，没有机会对你当面说出来。”莱昂内尔双手捂住脸，受伤的肩膀不断抖动着，“我过去，对你做过很多，很过分的事情。到了今天，我虽说心怀希望，可我也明白那是一种奢侈。”
    “谢谢你的让步和原谅，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松开手，饱含深情地看着温莎漂亮而又温柔的脸，“若不是你今天来探望我，我还真的想不出来，要如何再见到你。更不要说是……如何去祈求你的原谅。”
    “那不是你擅长的事情。”温莎平静地评价道，“而且，关于‘原谅’这件事情上面，我们之间做决定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你。”
    “是的，艾德里安。”星芒在秋叶湖般的双眸中跳跃，莱昂内尔看着温莎的眼睛，充满了感激和爱慕，“这是你的决定，我很感激你所做出来的决定。”
    温莎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看着不断自白的男人。
    “这些天来，我一直感觉很孤独，艾德里安，”莱昂内尔认真地盯着他，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感谢你驱散了我的孤独，给予我温暖和谅解，还有……谢谢你还能对我这样好。你果然如同白百合夫人所说的一样——是小天使。”
    莱昂内尔竟然说他会感觉到孤独，这不得不说大出温莎的意料之外。常年以来，莱昂内尔身边围绕着许多人，他有着广阔的交际圈，也有着数不清的宴会邀请。在很多地方，都需要着他，很多人也需要着他。
    这样忙碌而又重要的莱昂内尔，竟然会和平常人，和温莎一样，感觉到孤独？温莎觉得他似乎和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男人不太一样。
    “因为没有人没有人来探望你，”温莎问，“你才感觉到孤独吗？”
    “因为我想你，所以才觉得孤独。”莱昂内尔垂下眼睑，显得有些难为情，“你不在的时候，再拥挤的城市，也显得很空旷；再热闹的宴会，也显得很冷清；周围再多的人，那都不是你。看不见你，我感觉很孤独，你不属于我，我也感觉很孤独。”
    “你很贪心。”温莎揉了揉莱昂内尔乱糟糟的白发，“不过也不是全无可能，我等着你的行动，光靠嘴说可不行。”
    “若是无法与你携于永恒，我只会孤独终老。”莱昂内尔说，“在今天看到你之前，我还以为这可怕的想法会成为现实。”他大胆地伸手抓住温莎的胳膊，满溢爱意地轻轻在上面来回摩挲，“我会尽力去做我能够做到的一切。”
    温莎抽出手，提起地板上的门板。“我会等着的，但不会太久。”他说，“所以，你快点好起来吧。”
    军医从楼梯下走上来，冒出一头雾水的脑袋。温莎乖巧地闪开，让军医进来房间，自己则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莱昂内尔坐直身体，想要起床，被军医强行摁下。
    从楼梯的入口处，冒出温莎圆脑袋，：“活人才有资格获得我的原谅，死人没有。你不是还在反省吗？好好地反省吧，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