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四）

    格瑞斯来到古德斯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但之前莱昂内尔与罗兰德女王陛下都在沙漠戈壁当中作战。等回来之后，莱昂内尔又处理了一堆的杂事，这还是他在上次为格瑞斯带去讣告之后，第一次与格瑞斯说话。
    “下午好，夫人。”莱昂内尔温和有礼地对着她点了点头, “我是说, 傍晚好。她，我是说，罗兰德女王陛下, 怎么样？”
    “她刚刚睡着。”格瑞斯伸手将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从她疲倦的样子看来, 一定是因为刚刚一直都在照料女王陛下的缘故, “先不要去打扰她, 等会她醒来之后, 我会派人去叫你。我想，你一定饿了。要不要吃晚餐？”
    “哦, 不了。”莱昂内尔礼貌地后退一步, 作势欲走，“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和卫兵们一起用餐就可以。您不必费心准备, 感谢您的心意。夫人。”
    “莱昂内尔，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格瑞斯认真地看着他, 双手扭搅着手帕, “我将要继承女王的位置。”
    “……”莱昂内尔沉默地垂下眼睑, 夕阳透过窗棱，射入黄昏温暖的光线。睫毛下的阴影从莱昂内尔深深的眼窝中探出来，轻轻地在他脸上颤动。
    “我需要你的帮助，还有……”格瑞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儿子也需要。我现在势单力薄，你，愿意站在我这边吗？”
    “我站在斯刚第王国这边。”莱昂内尔平静地回答，他依旧盯着自己的鞋子，没有用目光去冒犯那位尊贵的女王，“不管谁做女王，我都会效忠于国家。你所说的帮助，我也会尽我所能。”
    “那你认为，我们还有生还的机会吗？”格瑞斯双目灼灼地凝视着他，说出的话辣得人胸口发疼，“我和我的孩子，是斯刚第王国最后的血脉，你告诉我，我们还有生还的机会吗？守住古德斯城的机会有多大，还是我们应该离开？”
    地平线之下爬出来的不知名怪物，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吞噬一切光明。夕阳被那怪物的利爪撕碎，洒满天际，只余下晚霞映照。
    莱昂内尔以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们希望渺茫，古德斯城，希望渺茫。
    “我们会死，对吗？”格瑞斯目锐利，她早已不是那名怀揣天真梦想的贵族少女。她那双眼，似乎能够看透很多东西，“我们会失败，挡不住普鲁士人？所以，我……”
    不知餍足的怪物，将太阳一口吞食下肚。阳光奋力挣扎着，想要做出最后的努力，却无法拜托黑暗的桎梏。每天，太阳都将要重复一次这样的失败，但到了第二天，它必将卷土重来。
    “古德斯城，会失守。”莱昂内尔抬起眼皮，黑暗慢慢地将他从头开始吞噬，他立于黑暗当中，湖水般的双眼却闪闪发光，“但我们不会失败，也不会死亡。我会带着古德斯城的所有圣光信徒回家。”
    “他们会屠城的，就像是十几年之前，你们所做的那样。”格瑞斯苦恼地扶住额头，忍不住大摇其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天真，认为我们的敌人会放过我们呢？普鲁士人不把我们赶尽杀绝，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因为要谈判，不管战争进行到任何地步，都会谈判。”莱昂内尔抬起头，火盆光亮在他头顶摇曳，照得他的头发几近于透明，他仿佛就是一道光，可以穿过任何东西，“我将会拼死守卫古德斯城，为谈判增加筹码。”
    夜风吹拂格瑞斯的面庞，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的双手焦虑地扭搅在一起。“你怎么肯定，普鲁士人一定就会同意你的要求？不是直接攻占城市，而是谈判呢？”
    “等到他们损失，惨重到他们承担不起的是偶，”莱昂内尔说，“他们会来的。”
    火盆里的木材噼啪作响，一阵穿堂风刮过，火苗忽闪忽闪地跳跃。年轻的女仆提着裙子，走路连蹦带跳。
    “女王陛下醒过来了。”她低声对格瑞斯说，“她现在状况很不好。”
    格瑞斯得脸变得煞白，她微微垂下头颅，轻声说：“知道了，我马上就去。你去找御医们过来。”
    说完，格瑞斯快速转过身，裙裾飘动，如同一阵风似地离开。莱昂内尔握紧剑柄，想要跟上她。
    “不，你等等。”格瑞斯回过头对着莱昂内尔摆手，“你先别过来，让她让你进来的时候你再进来。先在外面等着，我会派人来通知你的。”
    莱昂内尔微微颔首，目送格瑞斯远去的背影。年幼的男孩从保姆手中挣脱，冲过去抓住她的裙摆。她露出充满爱意的笑容，将他抱在怀中。火光照亮她的侧脸，让她看上去好似白鹭宫里的挂画一般美丽。
    沙漠当中，白天无比炎热，一旦入了夜，却又冷得厉害。冷热交替形成的夜雾笼罩在她的周围，让她看上去仿若处于流沙当中的幻境。
    *********************************************************************
    “恭喜你，长庚星荣光！”阿尔瓦满脸堆着发自内心的微笑，不停地鼓掌，“真是没有想到，你竟然还能够把成本缩减十倍！不愧是三千年来追出色的符文法师。”
    温莎被他夸得有点难为情，他垂下眼睑，微微颔首，接受了郎巴星的赞美。他的同事们在他周围，为他欢呼——如今调色盘工作室已经有二十名研究员了。
    未来之灵给温莎展现出来的梦境，再度实现。之前研发的相对低廉的紫色颜料，被温莎进行了进一步改进，现在的成本只有古老紫色颜料的百分之一。而且，温莎还顺带开发了紫色染料。现在他的生意不再局限于法师与画家。
    接下来，温莎计划开设一些染坊，生产各种颜色的布料。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任何人都可以穿得起紫色的布料。
    不，不仅仅是紫色，任何颜色的布料都可以。
    只要人们喜欢。
    “感谢您，郎巴星乔舒亚。”温莎瞥了一眼趴在自己肩膀上睡大觉的迷烟，小恶魔虽说总是抱怨，可为调色盘工作室做了不少事情。在温莎想要休息的时间，迷烟就接替上，不停地为温莎工作，做一些碾磨和调配之类的事情。现在，小恶魔累得只有趴在温莎肩膀上的力气——自从温莎获得圣光之力后，迷烟就一直这样恹恹的。
    “我想向提里安法师协会借款。”温莎说，“希望您给予我及时的支持。”
    “不是吧？五万金纳尔你华光了？”阿尔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笔钱给你还不到一年半时间呢！”
    “罗兰德女王陛下拿走了两万。”温莎抿紧嘴唇，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加上那些订金……已经花了超过十万金纳尔……我确实花钱太快了不是吗？”
    阿尔瓦拉过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我们私下说说。在午餐一小时过后。”
    午餐过后三十分钟，温莎就在花园里等着阿尔瓦了。他坐在金合欢树下，仲夏的微风拂过他的面庞。金合欢树影婆娑，在他的书面舞动。一片树叶打着卷儿，落在温莎肩头，他随手摘下这一片树叶，把它夹进书页当中。
    朱诺斯城的夏天，明媚而又温暖。比起来丹古堡的风，朱诺斯魔法制造的微风更加令人感到惬意。温莎舒服地感受着这温暖的风，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那时候，他就是这样坐在梅迪瑞兹魔法学院的花园里，捧着从大图书馆里借来的书籍埋头苦读。
    不过，就算是环境再如何相似，过去也回不去了。旧日的美好时光，就像是冬日里一点温暖的烛光。它或许是美好而又温馨的，但只是一点烛火而已，还不足以与太阳抗衡。
    想到丹古堡冬日里，那常伴他病榻旁边的微弱烛火，已经坐在烛光旁边看着他的男人……温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来得也太早啦！”阿尔瓦轻柔的声音唤回了温莎的意识，他对着温莎和蔼地微笑，坐到温莎的身边，“我衷心地希望，你只是为了金钱的事情而苦恼。”
    “金钱还不够让人苦恼吗？”温莎勉强地笑着，快速地挪动身体，给阿尔瓦让出多一些的空间来，“你还真的是一点苦恼都没有，每天看你都很开心。有什么秘诀吗？”
    “我的秘诀就是——不要为自己做得到却又没有去做的事情苦恼。”阿尔瓦拍了拍温莎的肩膀，“哥哥就是太喜欢苦恼，才会整天愁眉不展。我认为能够用金钱解决的事情，就根本不算事情。”
    “金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温莎冷冷地说，“如果没有解决，只是钱还不够多。”
    “如果我把整个世界的金钱都堆在你面前，你只要……”阿尔瓦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忧伤，“你能够帮我找回大人吗？如果你能够做到，钱都归你的话。”
    温莎变得沉默起来，阿尔瓦脸上寂寞的神情，让他感觉心里难受。
    “别用‘哥哥’这种称呼。”温莎故作夸张地地摩挲胳膊，把阿尔瓦用力顶开，“你真让我恶心呀！我说你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的话，我可要回去了。”
    “嗨，你这是找人借钱的态度吗？”阿尔瓦收起满脸哀伤，笑嘻嘻地说，“趁现在还来得及，快说几句好听话求我。你把我哄高兴了，说不定我可以借给你几个铜子儿。”
    “好吧，亲爱的郎巴星乔舒亚。”温莎伸出手，手心向上，冷冷地说，“请借给我几个铜子儿。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我要你——开心一些。”阿尔瓦伸手抓住温莎的手，“还有就是，听从源自于你内心的声音。在我继承白鹿公爵爵位之后，我会帮你得到你本应该继承的牛顿郡土地。所以，你现在最好还是把家族姓改回来。”
    “我正有此意。”温莎微微一笑，慢慢地抽出手，“我本应该得到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放弃。不管是领地、金钱、爵位、研究所、魔法、符文、知识……还是……”
    “还是什么？那个人？”阿尔瓦挑高眉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真的放不下他的话，就原谅他啊。”
    “不，我不要。”温莎略显娇嗔地摇了摇头，“我还没有生够气呢！”
    “真孩子气呀！”阿尔瓦笑着说，但他的笑容里面，并没有多少讥讽的成分，反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宠爱一般，“你要赌气到什么时候呢？”
    “不是赌气，亲爱的，不是赌气。”温莎耸了耸肩膀，略显调皮地拍了拍手，“我还没有玩够呢。虽说它不是个游戏，但我很享受现在的状态。等他回来之后，看他是否会继续追着我跑吧！”
    “然后你就原谅他？”阿尔瓦问。
    温莎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膀，满脸无辜地说：“我不知道啊！不过，等我什么时候玩够了，到时候再决定我要怎么处理他。”
    “天呐，你也学坏啦！”阿尔瓦夸张地叫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死而复生之后。”温莎冷淡地回答。
    “若是他受到诱惑，”阿尔瓦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不在乎你了怎么办？”
    “那说明……”温莎睫毛微颤，目光转向远方，“他口口声声说的‘爱’，也就……不过如此吧。他一路上受到的诱惑，一直都不少……若是有人能够把那个混蛋给捡走，我还得感激他呢！”
    “为什么？”阿尔瓦问。
    “回收废旧物品，垃圾再利用。”温莎面带讥讽地笑道，“简直就是慈善家，我得感谢他不是吗？”
    “你知道吗？艾德里安，你刚刚这话听起来，”阿尔瓦歪着脑袋看着他，“就像是……在吃醋。”
    “嗯？没错，我就是在吃醋。”温莎理所当然地承认道，“怎么，我不能吃醋吗？”
    “当然可以，”阿尔瓦咧开嘴，笑得十分尴尬，“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他了。”
    “放弃，或许是应该放弃。”温莎神色黯然地说，“可是，那已经是我的一部分……我怎么可能割舍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呢？在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在他对我做过这么多过分的事情之后……我依旧还是，没有办法割舍。”
    阿尔瓦静静地凝视着温莎，看他的眼光当中满怀悲伤和怜悯。
    “呵，是的，我还爱着他。”温莎自嘲地笑了笑，转而愤怒地大喊，“是的，我还爱着那个混蛋，即使是他曾经对我那么过分！”他转过头，对着阿尔瓦瞪圆了双眼，“什么，你想要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贱呗！”
    夏日清风摇曳金合欢树，洒满一身斑驳光点。温莎那淡紫色的眸子，也随着光影明暗，闪现出忽明忽暗的光彩。
    阿尔瓦抽了抽嘴角。“我什么都没有说啊！”他无辜地耸了耸肩膀，“为什么突然要对我发火呢？别生气，至少别对我生气。”
    “我没有生气。”温莎说，“不管我将来是否会和他在一起，都会有人这样议论。不管事情的结果如何，终归还是会认为是我的错误。因为那些家伙，不想知道什么真相，他们只想要看见他们想要看见的结果。”
    阿尔瓦无奈地笑了笑。“兄弟，你没有办法管住别人的嘴呀！”他说，“不用管城里人怎么说了，你应该自己让自己幸福。”
    “我会的。”温莎这次是真心诚意地笑了，“我会过得好好的，比任何都好。”
    ******************************************************************
    罗兰德女王陛下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不过是一两天没有见面，她的面容已经让人无法相认。
    她原本饱满的双颊深深凹陷，明亮的眼睛失去了色彩。刚强的少女现在柔弱无疑，尊贵的女王如今已经走到她生命最后的时刻，王权也无法让她永生。
    她闭着眼，看上去已经疲累不堪。起伏的胸脯和微弱的呼吸，则是她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罗兰德女王陛下。”莱昂内尔恭敬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的脸，“您有何吩咐？”
    “哦，看看这是谁来了？”罗兰德女王陛下缓缓睁开双眼，“是莱昂内尔啊！”
    听见她突然这样亲切地叫自己的名字，莱昂内尔有不好的预感。“是的，陛下。”莱昂内尔躬下身凑到她的脸旁，“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你能治好我吗？我不想死。”罗兰德女王陛下半开玩笑地说，“好啦，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办不到。那么来说一些你可以办到的事情吧。”
    “如果是我能够办到的，”莱昂内尔说，“我一定照办。”
    抄手站在一边的格瑞斯对着莱昂内尔直使眼色，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不要随便许下承诺。莱昂内尔不是没有看见她的暗示，只是他无法在女王陛下要和他交代遗时，还把脑袋转开。
    “我看见了你的忠诚。”罗兰德女王陛下虚弱地说，“也看见了你的渴望。我可以满足你一切要求，我会回复你的名誉和地位，甚至让它们更胜过从前。”
    莱昂内尔脸上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格瑞斯偷偷地摇了摇脑袋。
    罗兰德女王虚弱地笑了，她看上去对莱昂内尔的反应十分满意。
    “我现在没有时间了，不过还来得及做最后的安排。”罗兰德女王陛下说，“如你所见，格瑞斯是我的表姐，她身上也有着斯刚第的皇家血脉。她是继承王位的最佳人选，而且也是我之后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莱昂内尔点头称是。
    “格瑞斯还有一名儿子，他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小王子。”她的目光望向躲在格瑞斯裙子后面的男孩，“你可以教导他，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绅士吗？以父亲的身份。”
    夜风吹过，蜡烛的火苗忽闪忽闪。它的火焰在房间里每一个人的眼中跳动。
    格瑞斯轻抿嘴唇，目光带有几分紧张和惶恐。她眼睛时不时瞥向将要回答问题那个人，既担心，又期待的样子，好像回到了她十几岁的时光。
    布洛姆菲尔德主教满脸严肃，老脸拉得比马还要长。明显不想要听见肯定答案的眉毛，因焦虑和愤怒而皱成一团。
    仆人们顺从地垂着头，禁卫军站在黑暗当中的阴影里。
    白色纱帘飘飘荡荡，仿若幽灵。
    微黄火光轻轻跳跃，宛若鬼火。
    “我可以教导他。”莱昂内尔闭了闭眼，声调轻柔地回答，“如果他是我的侍从，我可以教导他。”
    “是儿子就不行？”罗兰德女王陛下不死心地问，“即使是养子，也不可以？”
    “这孩子，不是我的儿子。”莱昂内尔平静得几乎与冷漠，“他是高文与格瑞斯的儿子，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格瑞斯双眼饱含泪水，将头扭到一边。
    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则是欣慰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罗兰德女王陛下闻言直接坐了起来，她看上去似乎好了许多，以至于让她有办法冲着莱昂内尔大发脾气。“格瑞斯很快就会是女王！”她喊道，“你还怕她无法与你相配吗？斯刚第王国的亲王让你感到丢脸，还是你认为斯刚第的王座与王冠都太小，配不上你的大脑袋？！”
    “是我脑袋太小，配不上那样大的冠冕和王座。”莱昂内尔说，“罗兰德女王陛下，即使我不成为斯刚第亲王，我一样效忠于国家。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此等伟大的荣耀，还是赐予其他人吧？”
    “亲王可是第二顺位继承人。”罗兰德女王陛下说，“即使有成为国王的机会，你也不会去做吗？”
    “尊敬的女王陛下，我可以肯定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莱昂内尔说，“我，深爱着一个人，除了他，我不想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
    罗兰德女王陛下好奇地看着莱昂内尔，虽说她对莱昂内尔的情史知之不多，但她也听说过莱昂内尔会拒绝一切追求者的传闻。看来，这个人对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才会让他情愿得罪权贵，也不肯在这个问题上与之妥协。
    她的脸因为这个想法，而舒展开来。
    “就算是我与格瑞斯夫人勉强结婚，我也无法忘记他。”莱昂内尔说，“甚至，我可能无法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如果我们结婚了，我还心里总是想着另一个人，这对格瑞斯夫人来说并不公平。”
    “看来你们很相爱。”罗兰德女王陛下评价道。
    莱昂内尔低垂眼睑，说着那个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十分温柔。“曾经也许是的，但现在只是我单方面。”他有些难为情地眨了眨眼，“但无论将来的人生，他是否会与我共渡。我也不会与其他人一起共渡。因为我心中的爱，已经一点剩余，可以分给其他人。在我个人的私事方面，他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灵。”
    “苏珊娜的爱情箴言里面说——爱一个人痛苦又幸福，被爱者则完全是幸福的。”罗兰德女王陛下说，“找一个爱你的人结婚，才会获得幸福。而不是追着你爱着，但对方不爱你的人跑。”
    “除了那个人，我不会和其他任何人结婚。”莱昂内尔的语气和神情都十分坚决，“若是我们俩人当中，有一个人会获得幸福，我希望是他。就算是他和别人结婚，从而获得幸福。我也会因此而感到由衷高兴，并且继续爱着他。我可以为了斯刚第王国奉献一切，唯有这一点做不到。”
    看见莱昂内尔说得如此坚决，格瑞斯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请不要再说了，罗兰德女王陛下！皮尔逊骑士如此坚持他的原则和底线，这件事情，请当做没有发生过。请不要再去提它，也不要再谈论了。”
    “这是你的选择。”罗兰德女王陛下温柔地望向格瑞斯，但当她转过头去面对莱昂内尔的时候，面孔又变得不悦起来，“也是你的选择。既然皮尔逊骑士不同意，那么我也不会用女王的权利来强迫你。所有人都出去吧，我要和格瑞斯单独说说话。”
    莱昂内尔颔首行礼，后退几步离开房间。他是最先退下的那个，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和其他牧师、仆人以及禁卫军紧随其后。就连格瑞斯年幼的孩子都被保姆带走，整个房间只剩下格瑞斯与罗兰德女王陛下独处。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罗兰德女王陛下靠在靠枕上，格瑞斯温柔地握着她的手。
    “格瑞斯大表姐，我可真的不像死啊。”罗兰德现在再像是一名女王，而像是一名任性的孩子，毕竟她还年轻，还是一名孩子的年龄，“可是我现在就要死啦！等你当了女王以后，你还会看我，陪着我，给我讲故事念书吗？”
    “我发誓，以斯刚第的名义，我会的。”格瑞斯强忍泪水，低头吻了吻罗兰德的手，“还记得我们以前和罗兰一起，坐在花园里面说过，那个关于死亡的故事吗？”
    “真可惜，罗兰去年就死了。”罗兰德眨了眨眼睛，泪水顺着她的面庞滑落，“而我现在要去陪她了。就在灵魂后花园里，我们不会孤单，那儿会有好多花儿陪着我们。还有我们仍在阳间的亲人，我们可以看见你们。”
    “是的，我和我的儿子韦恩，都回来看你们的。”格瑞斯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对我们恶作剧。”
    “韦恩会对我恶作剧的话，我就把他的裤子扒下来！”罗兰德虚弱地说，声音却透露出一丝快活，“希望他将来会是一名好国王，而你，会成为好女王的。”
    “斯刚第王国永远会铭记你的付出。”格瑞斯带着哭腔，眼睛已经红了一圈，“你已经是一名伟大的女王了。 ”
    “我还是名孩子啊！”罗兰德苦笑道，“怎么可能成为伟大的女王呢？只有活下的人，才会有机会伟大。大表姐，请你替我恢复莱昂内尔·冯·皮尔逊的爵位，让他原谅我对他做过的一切。”
    “我会的。”格瑞斯哭着回答，“他也不会责怪你。”
    “我发现，人和这个国家一样，都可以改变。”罗兰德虚弱地喘息着，眼睛快速地眨动几下，“我从皮尔逊身上发现的，我还以为他是个权欲熏心的人，面对可以成为国王的机会，一定不会放过才对。”
    格瑞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饱含泪水的双眼凝视着她。
    “即使是再渴望权利，他也有着能够为了真爱放弃一切的勇气，”罗兰德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已经奉献了我的一切，我也希望你，也有能够为国家奉献一切的勇气。”她伸手抚摸着格瑞斯的肚子，感受里面的律动，“希望你能够为这顶王冠，生下能够承受其重量的不屈脖颈，能够戴其的智慧头颅，还有能够理解其的仁慈之心。”
    格瑞斯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明白了罗兰德的所指。她现在已经有了身孕，是一名私生子。罗兰德女王陛下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表妹罗兰德想要解决这件事情。女王陛下比表妹更加着急这件事情。
    若是非婚生子，那么王室的丑闻会让格瑞斯受到大量的攻击。
    “谢谢你，我会的。”格瑞斯微笑着说，“我会想办法，在可靠的贵族里面，找一名适龄男子。很快就会有很多男人向我求婚，我会选择一个最合适的。”
    罗兰德女王陛下与表妹罗兰德都松了一口气，她的声音很低，仿若梦呓。
    “我累了。”她说，“请让我……睡一会儿……”
    风吹动烛火，也吹动了墙上的阴影。影子里看上去好像有一名男人，他慢慢地走进，并且靠近罗兰德女王陛下的眠床。
    “睡吧，你很快就会睡着。”格瑞斯轻轻抚摸罗兰德的面颊，“所有的麻烦事，都与你无关了。你不会再感到劳累和痛苦，也不会饥渴难耐，你将获得永恒的永远满足。”
    ********************************************************************
    莱昂内尔出门没走几步，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就赶了上来。他的心情看上去很糟糕，可能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有关。
    “真是疯了，你怎么会想到用一千人来对抗十万呢？”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很激动，松垮的脸皮在脸上颤动，“这不是一场战争，而将会是一场屠杀！”
    莱昂内尔冷冷地看了一眼，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大人，你不是说，在神圣的战争当中死去，将会归于圣光的回报吗？过去的二十多年以来，你一直都在鼓吹圣骑士进军古德斯城。我们的圣殿遗迹在这些，那些伟大的圣骑士们也长眠于此。你这时候不说圣光会庇佑我们了？为我们祈祷吧，大主教！”
    “该死的混蛋！”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脸涨得通红，“我不能在这里为你们祈祷，就算是祈祷，我也应该回到圣殿花园祈祷！你不应该把我留在这里！我要护送女王陛下的灵柩离开，我不会留在这里。”
    “你哪儿也不能去！”莱昂内尔抓住布洛姆菲尔德主教的衣领，轻松地把他提了起来。老主教两脚离地，无助地晃个不停，“直到结束之后，哪儿也不能去！你要是想跑，我就把你绑在城墙的旗杆上！”
    穿堂风吹过火焰，呼呼作响，阴影在墙上鬼祟潜动。莱昂内尔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心中突然如同有响鼓雷动。“该死！”他用力将大主教一扔，老人应声倒地，摔在地上叫唤的力气都没有。
    那道阴影是如此迅速，莱昂内尔都无法赶上他的脚步。圣骑士的金属靴子在石头地板上留下响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当中，不停地撞击、回荡……
    等莱昂内尔来到卧室门前时，房门紧闭着。站在门前的两名禁卫军怔怔地立着，双眼直视前方。他们看见靠近的莱昂内尔，立即警觉起来，手中长矛交叉，挡在闯入者面前。
    “刚刚有人进去吗？”莱昂内尔挥挥手，尽量地表现得没有恶意，“我看见有个人影。”
    “只有格瑞斯夫人和罗兰德女王陛下在里面。”年轻的禁卫军警戒地回答，“没有出现过其他人，也没人进去。”
    “我要进去看看。”莱昂内尔说。
    “没有女王陛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另一名禁卫军吼道，“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莱昂内尔正想要再和他们解释，门却自己开了。格瑞斯出现在门口，她的身影完全挡住了里面的景象，任凭莱昂内尔伸长脖子也看不清楚躺在床上的罗兰德女王。
    “进来吧。”格瑞斯侧过身体，让出一条缝隙。“记得顺手关门。”
    两名禁卫军收起武器，垂下头为莱昂内尔让开道路。
    房间里很暗，比走廊当中还要暗。原本点着的蜡烛，只剩下格瑞斯手上那一个烛台。她走到罗兰德女王陛下的床边，将烛台放在床头。
    有了光亮，莱昂内尔终于可以看清楚屋内的景象。他顺手带上门，走到罗兰德女王陛下的床边。她看上去好像是睡着了，平静而又安详，或许是在做什么好梦，才让她的嘴角微微上翘起来。
    在罗兰德女王陛下的床边，还站着一名男人。他穿着军情处的制服，有一头银发和蓝色的眼睛。
    “我想你认识乔纳森。”格瑞斯坐在床沿，轻轻拨弄罗兰德女王陛下的额前碎发，“她睡着了，不会再醒来。你去找到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让他现在就开始准备，为我加冕。”
    莱昂内尔没有死过，但是他听过乔纳森的传言。作为一名刺客，乔纳森的手很快，甚至能够在被刺杀对象感觉到痛楚之前，就结束他们的生命。
    虽说在战斗技艺方面，乔纳森这种刺客完全不是莱昂内尔的对手——他也曾经几次打败过乔纳森，还活捉过对方——但就杀人技艺上，莱昂内尔完全不如这些刺客。
    他结束了罗兰德女王陛下的痛苦，让她走得有尊严。她没有在死亡之前，因为恐惧而意识不清地大喊大叫，也没有展现出扭曲的遗容。
    “我想他没有走远。”莱昂内尔说，“明天派一队人从后门出去，护送罗兰德女王陛下的灵柩回凯拉尔城。格瑞斯……你也一起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叫我女王陛下。”格瑞斯神情严肃地看着他，“虽然我现在还不是，但是你不能再直呼我的名字。莱昂内尔，我会恢复你的爵位，以斯刚第女王的权利。也会留在古德斯城，以斯刚第女王的责任。”
    莱昂内尔沉默许久，才回过神来。格瑞斯依旧凝视着他，满脸的坚定决绝。
    “如你所愿，”莱昂内尔恭敬地向着格瑞斯行礼，“女王陛下。”
    ******************************************************************
    冈比西斯的军队来得很快，莱昂内尔回到古德斯城的第四天，烈焰蔷薇骑士团的先头部队已经在城外聚集。
    这天是格瑞斯女王陛下登基的第一天，她头巾上的王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登基仪式非常简单，简单得不像是女王应有的仪式。布洛姆菲尔德主教以圣光的名义，赐福斯刚第王国的新任女王。她宣了誓，戴上王冠，在全城平民的见证之下，成为了新的女王。
    人们欢呼着，认为女王可以为他们带来胜利。
    护送去世罗兰德女王陛下的队伍，带着她的印信赶回凯拉尔城，告诉国民——他们有了新的女王。
    而女王，会为了斯刚第王国，而战。
    她将战无不胜，她将坚如壁垒，她将打败王国的一切敌人，包括眼前的这十万人。